话虽这么说,结果就是谢灵伊非要留下来和曹观澜还有宁时几个听天书,刚一入夜,就趴在旁边的案几上睡过去了。
宁时刚为她披上薄衾,就被她无意识地拽住衣袖。
少女并未醒来,指尖却扣得极紧,仿佛梦中抓住一截不愿放手的月光。
宁时一时动弹不得,只得轻声唤:“灵伊?”
没回应。
宁时轻唤,回应她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灯影里,那双惯常灵动的凤眸安静阖着,睫毛在瓷白的脸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
掌心相贴处传来微凉触感,力道却固执得惊人。
宁时叹了口气,小心抽回自己的手,又替她把被角掖了掖。
桌上的草图铺了几页,炭笔还横在纸上,半道停住的线条像是某种未竟的期待。
谢灵伊趴在案上打着盹,睫毛颤颤的,倦怠得紧。
她的头歪向宁时这侧,鬓角有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唇色带着点久坐不动的浅红。
宁时望着她这般情状,唇角不自觉扬起,又怕惊扰了她的睡意,只得将笑意压成一声气音:“倒是睡得香甜。”
“嗯。”曹观澜头也不抬,炭笔在图纸上沙沙游走,“应该是困了。”
当然是困了啊。
人犯困,就会睡。
就和人被杀就会死一样自然。
这答案简单得如同晨露坠地。
宁时忽然问:\"你们是总角之交?\"
“嗯。”
“......所以你俩到底怎么玩到一起的?她天天缠着你、找你事儿?”
笔尖微滞,墨色在宣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夜。
曹观澜眼前忽地闪过无数景象——七岁的谢灵伊踮脚去够她案头的机关雀,鎏金鸟喙“咔”地被她折断在粉嫩掌心;十二岁的谢灵伊抱着被齿轮绞碎半幅的湘裙,眼角还挂着泪珠却已笑出声来;去岁她生辰时,那少女又趴在窗棂上,笑意盈盈中不乏揶揄地看着她拿着锤子叮叮当当、满脸黑灰:“曹观澜,你怎么又在修你那个破火铳?出来和我们几个玩去啊。”
灯火在她眸底晃了晃,仍然答宁时的话道:“差不多。”
然后便是一阵沉静。
今日的曹观澜一旦专心起来,连平日里那些不着调的不合人设的腹黑话都很少说了,眼里似乎只剩下了这几张图纸一般,其余的事情漠不关心。
沉默在斗室里缓慢发酵,像一坛渐渐沉淀的老酒。
远处犬吠三两声,被夜色滤得失了锐气,反倒衬得四下愈发岑寂。
恰在此时,三更梆子声从巷尾浮来,闷闷的,恍若隔着一层毛玻璃。
更夫沙哑的嗓子拖着长调:“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夜风裹着这声吆喝穿过窗棂,在室内转了个圈,又消散在炭笔的沙沙声里。
于是炭笔与纸页摩擦的细响里,曹观澜忽然开口:“手还疼么?”
“......还好。”
宁时迟疑片刻,轻轻瞥了一眼已经缠上布的胳膊,才道,“刚才敷过药了,灵伊硬塞给我一整瓶,给我整只手臂都涂上了。”
“她很是喜欢你。”
曹观澜手上动作未停,细密的眼睫掩住了眼底不经意流淌的情绪。
“我知道。”
宁时垂着眼看着纸上那一堆乱线,指腹微微摩挲着炭笔。
她有点意外于曹观澜这么直白地把这件三人心知肚明的挑明了说出来,下意识想要回避着说些什么。
但正当她等着曹观澜的下文的时候,却好久没什么声音。
曹观澜似乎是刚说完就忘了,紧接着的倒是先把一份图纸推过来:“......这个锅炉的尺寸,你再看一遍,我总觉得热效率不太对。”
宁时接过,低头认真研究起来。两人肩并肩坐着,沉浸在某种只有她们彼此懂得的沉默里。
......
两人正低声说着机械实现的细节,门外忽传来几道急促的脚步声——带着一种熟门熟路的焦急。
宁时抬眼,透过窗缝瞥见几道身影在廊下晃动,灯笼的光晕映出她们的轮廓——是谢灵伊的几个贴身丫鬟。
她认得那个领头的巧秋,生得圆脸杏眼,平日里跟着谢灵伊跑前跑后,规矩得像块木头,现在......
是来接谢灵伊的。
门被轻轻叩响,巧秋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急切:“宁姑娘,我家小姐可在里头?她今儿和曹小姐和您来工匠司来看看,这都入夜了还没回府,老夫人、夫人两位急得让我们来寻她。”
宁时回头看了眼趴在案几上睡得正沉的谢灵伊,唇角微弯,起身走过去开了门。
门一开,巧秋带着两个小丫鬟齐齐福了福身,动作整齐得像是排练过无数次。
她们抬眼瞧见屋内的谢灵伊,齐齐松了口气,可眼神里那抹焦急还没散尽。
“在呢。”宁时侧身让她们进来,语气平淡,“听我们聊了几句就呵欠连天,困得睡过去了,你们带回去吧。”
巧秋忙点头,带着两个小丫鬟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她走到谢灵伊身旁,低声唤了句:“小姐?小姐该回去了。”
谢灵伊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眼皮都没抬,手却下意识往旁边一捞,像是要抓什么。
巧秋无奈地看了宁时一眼,小声道:“劳烦宁姑娘了,小姐这模样,怕是乏得狠了。”
宁时摆摆手,示意无妨。
另一个丫鬟凑过来看了看,轻声道:“小姐睡得还挺熟熟,这地方到处是铁味炭灰味,没把炭灰弄到脸上吧?”
“没。倒是这手......”
她指了指谢灵伊还搭在宁时膝上的那只手。
蒸虾头。
“无妨,你们带她回去吧。”
宁时眉头一挑。
那丫鬟对宁时赶紧说道:“宁姑娘,不是我们说。小姐最近总往外跑,又不肯好好休息,府里老夫人那边都问了几次了。”
这话的意思倒是很分明,在暗戳戳提示宁时劝着谢灵伊点,让她好好休息。
宁时听了也有点心虚——
她估计谢灵伊不是忙香铺的事情就是和曹观澜接洽工匠司的事情......
简而言之,为了她的事情。
低头看了眼谢灵伊——她睡得沉,眉头松开了,气息平稳,似乎整个人都融在了案上的薄衾里。
“不然我送她回去吧。”宁时轻声道。
“这哪敢劳您。”
为首那位丫鬟巧秋急忙拦下,“我来我来,您别动手了,您胳膊上缠着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