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江风裹挟着水汽轻拂过舫身,微微晃荡的烛火映出一室温暖的金光。
画舫内部,尽显当代工匠的精巧手艺。
舫内的机械装置独具匠心,舱门设有巧妙的弹簧机关,只需轻轻一推,木板便可自动闭合;窗棂内嵌铜轴,可轻巧地推拉旋转,使得风向可控;甚至连船舱深处,都有以水流驱动的自鸣钟,铜锤定时敲击悬挂的金属薄片,发出悠扬的响声。
这些,是这个时代最精妙的工艺。
它们汇聚了匠师们数十年的智慧与巧思,将木石、铜铁、水流、绳索运用至极致,每一齿轮的转动、每一机括的咬合,都是无数次试错与改良后的结晶。
它们构成了一座小小的机械世界,一座依托人力与水力的微缩王国。
舫尾竹帘半卷,透出一缕温暖的烛光。
此处屏退其他匠人,独留了宁时、曹观澜、宁殊晴三人在这洽谈。
灯影映照下,曹观澜伏案而坐,神情专注,指尖翻飞间,一具古老的青铜机括在她手下迅速调整、拆解、重组,金属零件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规律的脆响。
这一整个案台的设计都颇为精巧,与寻常文士的书案截然不同。
案台极长,占据了整个舱室的一侧,案面上错落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机械零件、绘制精细的工艺图纸,以及几件尚未完全组装的复杂装置。
案台一端,靠近窗边的部分,是一架精密的青铜仪器,形状有些类似游标卡尺,但刻度更细密,边缘还有几道显然是曹观澜自行刻制的额外刻线,显示她在精度上另有改良。
旁边摊开的纸张上,画着一幅尚未完成的剖面图,细密的笔触勾勒出某种轮转机构的构造,旁边批注着一些简练的计算公式,偶尔还能看到被墨迹涂去的推算痕迹。
案台的正中央,摆放着她正在调整的机械机括。
那是一套由黄铜与精钢制成的精密装置,齿轮交错咬合,杠杆与棘轮相互制约,每一次拨动都会牵动整个结构的细微联动。
此刻,她正用指尖轻轻拂过一个细小的弹簧,像是在衡量它的回弹力是否达到了她的要求。
忽然,她猛然握起一柄铁锤,毫无征兆地重重砸下!
“当啷——!”
金属撞击声震动了整艘画舫,连檐下的珠帘都晃荡出一阵清脆的铃响,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炙热的金属气息。
然而,余震未息,一声清脆的碎响随即从不远处传来。
“啪——!”
那是瓷器碎裂的声音,脆生生的,宛如冰面骤然裂开。
曹观澜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案几上,一只通体青润的越窑青瓷盏已然跌落在地,裂成了无数细碎的残片,釉面仍映着微弱的灯光,仿佛碎玉散落一地。
珠帘晃动未止,空气中仍残留着金属的震颤,而瓷器的清脆碎响,如同在这躁动之夜投下了一点静谧的余韵。
门外,谢灵伊刚巧踏进门槛,正欲开口,目光便落在那堆青翠的碎片上,脸色倏地一沉。
“曹、观、澜。”谢灵伊踩着满地碎玉踏入舱室,缎鞋碾过青瓷残片,“你可知这是吴越钱氏呈给天子的贡瓷?”
越窑青瓷。
青如玉,明如镜,声如磬。
有诗赞它:“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如今一见,名不虚传——
可惜当下已经是碎片状的了。
曹观澜沉默片刻,望着地上那碎裂得不成样子的瓷片,似乎还在思考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半晌,她淡淡道:“……你放桌边做什么?”
工匠的指尖仍停留在枪机簧片上:“赔你三匣南洋火油。”
谢灵伊深吸一口气,双手抱臂,眸色幽深,“你挥舞你那锤子的时候能不能轻点?”
曹观澜不置可否地瞥了她一眼,目光转回桌案,重新捡起手中的机括,语气不急不缓:“那就赔你整船沉香木,或者替你仿制个能奏《霓裳》的机关盏?”
“赔得起?”谢灵伊冷笑一声,“这是前朝陆龟蒙题过诗的孤品。”
曹观澜终于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我陪你去抢官窑?”
“……”
谢灵伊觉得自己不能再和这人说下去了。
......
宁时这会儿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曹观澜身旁,手肘支在案几上,微微歪着头,看她鼓捣那些精巧的机括。
当时她留言一句,要曹观澜过来细说思路,说着说着火器,人就到了舱尾,曹观澜这会儿兴致冲冲的要和宁时露一手她新改的连发式燧发枪,结果机括好像出了点问题,捣鼓到现在。
烛光摇曳,映得曹观澜的眉眼时明时暗。
她低着头,指尖翻飞间,金属零件精妙地咬合、拆解、重组,像是一场极具韵律的演奏。
她的动作冷静又精准,眉心微蹙,眼中只有那些复杂的工艺组件,丝毫不受外界干扰。
宁时托着腮,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曹观澜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不仅仅是技艺高超的匠人那种沉稳和专注,更多的是一种游离于常人之外的淡漠疏离感。
好典型的......迷人工科生。
这一点,反倒让宁时更感兴趣了。
宁时近来情绪焦灼,许多东西在她心里翻涌不止,像是潮水,推着她不断地思考,不断地沉陷。
可此刻,她却莫名地放松下来,甚至感受到一丝久违的安宁。
难道这就是学术知识的熏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