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观澜的笑意僵在嘴角,直觉告诉她,若是再逗弄这位温柔得近乎骇人的小姑娘,接下来的事情恐怕会不好收场。
她轻笑着摆了摆手:“罢了,罢了。”
“姐姐真是会说笑。”宁殊晴浅浅一笑,手腕一转,银箸拨弄着瓷碗中的桂花糖藕,糖汁在灯影下晃出细碎的金光。
她的动作漫不经心,话语间却不自觉带了些偏执般的语气,“妹妹可不是随意挑的。”
宁时挑眉,但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对......
虽然对于自己而言,这个妹妹是白捡的,但是对于和阮清仇朝夕相处九年的宁殊晴而言,自己这话说得确实不妥。
但她也无意于点破,只当作自己说错话罢了。
......
这头,金陵世家贵女们的好奇心,总是比她们手中的酒杯更容易溢出。
席间灯影交错,微醺的夜色晕染了金陵贵女们雪白的衣袖,裙摆曳地,仿佛也被江南秋雨浸染了几分水气。
有人掩唇轻笑,目光暧昧地落在谢灵伊身上:“谢二小姐,你这般在意那头的宁姑娘,可不像你的作风。”
“是啊,刚刚还同她敬酒,喝得眉目含情……如今人坐另一头了,你倒是醉得正好。”另一位身着杏黄织锦裙的少女玩味地笑道,声音软糯中带着点打趣的意味,“这可不像那位在金陵豪气冲天、号称‘飒沓不羁’的谢二小姐。”
谢灵伊正半倚在锦垫上,袖口散乱,额角染着几分醉意,听得此言,微微侧头,眉眼被灯影映得慵懒又迷离。
她眨了眨眼,嗓音低哑:“宁时啊……”
脑海中那位一袭白衣猎猎,眉眼冰冷的少年一闪而过,然后竟是一瞬的怔愣,仿佛在品味这个名字。
......
她记起自己跪坐在泥泞的山道上,双手死死揪着破碎的衣角,浑身颤抖。
马车的车轮仍在徒劳地旋转,倾覆的车厢里洒落出价值不菲的丝绸、瓷器,还有她祖母替她亲手挑选的红宝石耳坠,此刻却像被人践踏过的残渣,散落在染血的泥土里。
她的脑袋嗡嗡作响,指尖冰冷,混乱的视线里,全是尸体。
横七竖八的黑衣人倒在山道上,血水沿着地面的缝隙缓缓流淌,汇成一条细细的溪流。有人喉咙被利刃割开,脖颈间喷涌出的鲜血尚未凝固,有人胸口破开一个窟窿,死死瞪大的眼睛里还残留着震惊和不甘。
而在那片暗红色的血泊中央,站着一个人。
一身白衣,衣袖翻飞,长剑低垂,剑锋上的血珠沿着剑脊缓缓滑落,在地上溅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阮清仇。
他站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脸上的神色冰冷得像从白雪中雕刻出的琥珀,眼底映着残阳的光,却没有半分温度。
最是惹眼的是他脸颊上一道长长的剑伤,将他俊秀的面容给生生破了相。
他的衣襟被血污沾染,雪白的袖口上斑斑驳驳,指节上甚至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可他的神色没有丝毫动容,仿佛杀人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件事。
他缓缓收剑,回身时,目光掠过地上瑟缩成一团的她。
那双眼睛很冷,冷得像刀锋掠过肌肤,却在落到她身上时,微微停顿了一瞬。
他一步步走近,带着剑锋未尽的腥风,黑发在山风中微微扬起,衣袂翩跹。
谢灵伊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半跪下来,一手扶住她惊惶失措的母亲,另一手抬起,轻轻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他的动作极轻极缓,仿佛在安抚一只脆弱的纸鹤,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柔。
谢灵伊屏住呼吸,近乎本能地想后退,可他的手已经落在了她的脸颊上,指腹微凉,触碰间带着剑茧的粗糙感,却是温柔的。
“不必惊慌。”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夜风拂过树梢,语调平静得几乎没有起伏。
谢灵伊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心跳剧烈地撞击着胸膛。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可以在尸山血海之间站得如此从容,杀人时漠然无情,安抚她时却透着半分温柔。
她的世界里,从未有过这样的人。
她想张嘴说话,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任由他的手掌贴着自己的脸颊,带着残存的血腥气,带着她从未感受过的温度。
......
从那天起,她便开始寻找他的踪迹。
最初是出于好奇,后来却成了一种执念。
她从江湖流言中推测,那个脸颊带伤、剑下无活口的少年,便是阮清仇。
怎么会有父母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她想。
果然,“阮清仇”并非他的本名。
在成为“清仇”之前,他本叫世宁。
世宁,世宁,家世安宁之意。
可家已不存,安宁也无从谈起。
谢灵伊捏着这两个字,心底莫名发紧。
于是,她哀求父母为她建门派,方便收罗江湖消息,更有甚者,也开始有样学样地涉足江湖纷争。
可惜,至今音讯依旧寥寥。
她沉默得过于反常,几位贵女对视一眼,越发觉得有趣。
“是你的哪位故人?”有人笑着追问,语气里藏着刻意的轻佻。
谢灵伊的睫羽微微颤了颤,薄唇张开,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低一笑,嗓音带着酒意氤氲:“……说是故人也对。”
她慢悠悠地拈起酒盏,指腹抚过冰凉的杯沿,红唇微启,舌尖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齿间的甜腻酒香。
“可若是故人……”她顿了顿,似笑非笑,“却又凭空多了几分自作多情。”
毕竟宁时只是长得有些许像她,自己自作多情把她当作那人的投影,并不公平。
可是她却偏偏不得不这么做,才能稍微感到快意一些。
此话一出,一片寂静。
这番话听在众人耳里,顿时变了味道。
有人怔愣,有人掩唇低笑,有人目光流转,神情玩味地彼此交换眼色。
“哎呀……”坐在最前的那位少女忍不住笑出声,眼底闪着藏不住的促狭之意,“这可真是少见了,谢二小姐竟也会为谁放不下?”
“莫不是……宁姑娘夺了你的心?”
“是啊,今日你可是不同寻常。”
谢灵伊听着这些玩笑,半晌未语,懒懒地靠在凭几上,似乎在回味刚刚那句话的含义。
酒酣耳热,她已经有些失神了。
许久,她轻轻吐了口气:“……你们当真很吵。”
她放下酒盏,伸手扶额,眼底似有些许困倦,手指无意识地沿着杯沿缓缓摩挲。
她没有辩解。
于是席间的笑意更加意味深长。
这厢,围坐的贵女们各自斟酌着谢灵伊这几句话的份量;而不远处的宁殊晴,却不知何时已将手中银箸轻轻搁下,指尖按在青瓷碗沿,轻轻摩挲。
她垂着眼,唇角似笑非笑,手腕轻轻一转,拨弄着瓷碗中的桂花糖藕。
烛火映在青瓷杯盏上,光影浮沉,案上的几道珍馐渐渐失去温度。
这头宁时的手本无所事事地搭在桌案下,忽然心念一动,缓缓探过去,越过桌下的空隙,覆在一片微凉的肌肤上。
是宁殊晴的手。
指尖触及的一瞬,她微微一滞,随即理所当然地收紧了指节,缓缓扣住宁殊晴的手背,将那片藏在袖下的柔软牢牢握住。
不知何故,最近她很喜欢这样,喜欢与宁殊晴有一些“多余”的肢体接触。
也许是因为病中那几日的昼夜相伴——
她在昏沉与清醒的交界处,数次被掌心的温度安抚;喉头干涸得几乎说不出话时,总有一双柔软的手执着汤匙,小心翼翼地喂她一口温热的药粥;她梦中呢喃胡言,被子角总会被轻轻掖好,随后有人低声安慰她,说“没事了”。
她在深夜烧得失去意识,半梦半醒间,总能听见耳畔有人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唤她:“姐姐。”
对于她来说,鲜少有这样依赖人的体验,也许是因为很少有这种被人全心全意照顾的感觉。
被人小心地照顾着,时刻有人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无论自己沉默还是生病,总有一个人始终陪伴在身侧,不嫌烦、不推开、不厌倦,甚至会比她自己还要认真地在意她的情绪。
哪怕她没有开口,对方也能察觉她的一丝不适,并在她察觉之前,先一步做好一切。
她过去是对宁殊晴有些有色眼镜,觉得她轻贱人命,觉得她手段过分狠辣......但是别人都可以批判,唯独她不可以,因为她的这些所有的罔顾世俗的决定和手段都是围绕自己而展开的。
若说偏爱,令人不快的唯一一点就是自己是鸠占鹊巢。
她知道自己是被当成另一个人爱着,即使这个人是她,她也觉得稍微有些不快和嫉妒。
......
席间不远处,酒醉微醺的谢灵伊仍在被人半真半假地追问着:“宁时到底是谁?”
“姐姐?”
宁殊晴忽然轻轻唤她,声音极低极缓,像是一根羽毛落在江面上,漾起细微的波纹。
她低头望去,少女的手还被她握在掌心里,指节微微泛白,明明是被她扣住的姿态,却反而像是她在不自觉地在向妹妹讨要些什么。
宁时目光微顿,随后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怎么?”
宁殊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眼底映着烛火的微光,晕染出幽深的暖色。
她的指尖微微收紧,像是生怕她会突然抽离,掌心的温度缓缓渗透进彼此的肌肤间,带着微不可察的执拗。
宁时看着她的眼神,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那种隐忍又克制的目光,像是某种即将出鞘的锋芒,却被生生折断,淹没在温顺的外壳下。
她恍惚间想起病中某个夜晚,烧得模糊的意识里,有一双手轻轻拂过她的发丝,动作小心翼翼得近乎虔诚;有一道温柔而细小的呼吸拂在耳侧,带着夜雨的潮湿气息。她记不清对方说了什么,只记得有个声音一遍遍低语,像是害怕惊扰,又像是不可遏制地靠近。
——是她。
宁殊晴低下眼,银箸轻轻敲在青瓷碗沿,发出清脆的一声。
“姐姐,”她轻声道,语调依旧温和,像是每一次的细声软语一样,不露锋芒,可偏生透着些许沉溺的意味,“你是不是……最近太宠我了?”
宁时眉心一跳。
这话问得,倒像是某种试探。
她本想随口应付过去,可手上仍覆着少女温凉的指节,被她微微反握住,掌心里似乎落了一片糖渍,温热而粘腻。
她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比糖还要更甜腻一点。
“……是吗?”宁时挑眉,语气带了点懒洋洋的笑意,“那你高兴吗?”
宁殊晴抬眼看她,眸中晕着琥珀色的光影,像是含着未化开的蜜糖,缓缓渗进目光深处。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稍稍偏头,像是认真地思考了片刻。
然后,她笑了。
“高兴啊。”
她怎么会不高兴呢?
哪怕这份若有若无的偏爱是浅尝辄止的,是昏病中的依赖,是虚妄的幻觉——哪怕她明白,宁时只是习惯了她的存在,并不是真心倾心于她的……她依旧甘之如饴。
席间的烛火明灭不定,江面夜色沉沉,仿佛整个画舫都融进了这场沉默的流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