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很委屈。
而坐在龙椅上的朱翊钧,出完邪火之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冯保,终究是有了些许的于心不忍。
说白了,冯保这也是为自已着想。
“大伴,起来吧。”
“谢陛下。”说着,冯保站起了身来。
“朕啊,刚刚说话有些急了些,你莫要往心里去。”
“奴婢不敢。”冯保应道,语气虽带着卑微,可朱翊钧却知道,这冯保心里面也生气了……
不过,朱翊钧也不会用对待海瑞的耐心,来对待冯保。
他生气。
自已一个人躲进屋子里面生去吧。
“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陛下,奴婢告退。”冯保躬身行礼,而后慢慢的退出了乾清宫。
垂首弓背的身影在宫灯摇曳的光影里缩成佝偻的剪影,出了乾清宫,此时已经暮色如墨,檐角铜铃无风自响,他抬眼望向漫天铅云,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海瑞……”
今日受的这份委屈,账是记在了海瑞的头上。
作为奴才,冯保是有着自已的自我修养的,他即便受了委屈,也会去找一个人来恨。
正如,他对海瑞说的一样,南巡即便是错的,那也是张居正一力促成的,海瑞应该在事后去找张居正的麻烦,盯着皇帝陛下是不对滴……
残阳将最后一抹血色泼洒在琉璃瓦上,冯保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值房而去。
往日轻快的步伐此刻像是灌了铅,绣着暗纹的皂靴踩过青砖,发出闷闷的钝响。
他失魂落魄地推开值房雕花木门。
“温壶黄酒来。”冯保瘫坐在檀木椅上,对着两个小太监道。
两个太监得令,不一会儿,就把黄酒温好,连带了几个小菜摆在了冯保的面前。
烛火在他眼底明明灭灭,映得脸上的皱纹愈发狰狞可怖。
当温热的黄酒入喉,辛辣灼烧着喉头,他才觉得僵硬的筋骨终于有了些许生气……
“那个海瑞,真当自已是青天大老爷了!”小太监捧着铜壶往杯中续酒,声音尖细里带着讨好,“不过是沽名钓誉,哪懂咱家老祖宗的苦心!”
“可不是!”另外一名小太监连忙附和:“听说他在南直隶时就爱小题大做,百姓被他哄得团团转,实则全是些歪理……老祖宗跟他生气,犯不上的。”
“海瑞哪比得上公公您,自陛下牙牙学语就守在身边,这情分,岂是他能比的?”
冯保摩挲着温润的白玉酒盏,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奉承,紧绷的眉梢渐渐舒展。
窗外寒风卷着枯叶扑打窗棂,屋内却因炭火与话语变得暖融融的。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望着跳动的烛火,眼底的阴鸷终于化作轻蔑的笑意——海瑞又算得了什么?在陛下心中,自已才是相伴十数载的“大伴”,是这紫禁城里最懂圣意的人。
想到此处,他重重放下酒盏,瓷器与木相撞发出清脆声响,惊得两个小太监瞬间噤声。
“收拾了吧。”冯保靠向椅背,锦缎靠垫将他的身形衬得愈发威严,“明日还得伺候陛下……”
“是,老祖宗。”
有些时候啊,人不能跟自已过不去,想不通,就换道再想,若是自已嗷嗷生气,那不跟海瑞那家伙一样了吗?
二月的子夜,还略显寒冷。
腊月寒风裹着碎雪拍打在窗棂上,丑时三刻的梆子声还未散尽,冯保已披着玄狐大氅立在乾清宫阶前。
琉璃瓦上凝着的霜花在灯笼昏黄的光晕里泛着冷光。
卯时初刻,值夜太监轻手轻脚推开雕花木门。
看到了冯保,当即赶忙将冯保迎了进去。
冯保整了整衣襟,踩着满地霜花疾步而入。
暖阁内熏香袅袅,朱翊钧盖着棉被,呼吸声均匀绵长。
冯保屏气凝神立在蟠龙柱旁,听着更漏滴答,看窗纸渐渐泛起鱼肚白。
直到铜漏里的浮箭指向卯正,暖阁之中传来窸窣响动。
冯保立刻抬手示意身后太监,捧着金丝蟒袍、玉带的小太监们鱼贯而入。
朱翊钧揉着眼睛坐起身,朦胧间看见冯保熟悉的身影,怔了怔:
"大伴,朕记得今日不是你当值吧……
"
"奴婢想着昨日惹陛下不快,今日大朝会事关重大,想着早些来此伺候......
"
说话的时间,冯保还垂着脑袋,余光瞥见朱翊钧赤着的脚正往绣鞋里探,慌忙抓起脚边的厚袜,膝行上前:“陛下,仔细着凉……”
朱翊钧任由他给自已套上袜履,嘴角噙着笑意:
"朕怎会不快,倒是朕,昨日跟大伴说的那些话,有些过了,朕啊,说话之后就后悔,大伴不要往心里去……”
说话间,朱翊钧看到了冯保鬓角未拭去的霜雪,心中知道,这冯保一定是很早便到了。
冯保浑身一颤,眼眶突然发热,他抬头看到朱翊钧袖口新绣的龙纹,恍惚又看见那个骑在自已肩头背贞观政要的孩童。
喉间发紧,只能重重叩首:
"陛下,奴婢,确实不该自作主张......
"
“起来吧。”朱翊钧亲自搀他起身,檀香混着龙涎香萦绕在鼻尖。
"有你在,朕心里踏实。
"
晨光透过云母窗格落在两人身上,将影子叠成绵长的一道,恰似这十数载如一日的君臣相伴……
朝堂对于皇帝南巡的安排,已经接近尾声。
随驾前往南京的官员名单在正月中就发了出来。
在大明朝皇帝南巡时,随驾官员往往涉及多个重要部门,涵盖军事、政务、礼仪等多个方面,以保障行程安全、处理政务及维持皇家尊严。
内阁大学士,张四维,申时行两人随驾而行,协助皇帝处理日常政务,确保朝廷政务在皇帝南巡期间正常运转。
除此之外,六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通政使司通政使也全部跟随。
除了这些前朝的大员之外,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司礼监掌印太监,两名秉笔太监也全部跟随。
还有相当大一部分翰林院编修,钦天监等官员……
可以说带走了大半个朝廷……
与嘉靖年间一样,帝王南巡之时,内阁首辅留在了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