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傅致扬活到现在,进医院的次数屈指可数。

偶尔伤筋动骨进一次,向来有恃无恐。

从未如此惊慌过。

他风卷残云般冲出家门,慌里慌张地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到脸被风吹得有些僵,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脚上还穿着拖鞋。

陆遐侧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头看向窗外。

深夜的马路人影稀疏,灯光有些刺眼。

身侧的人一言不发,陆遐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有点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头脑一热跟着傅致扬跑了出来。

明明与自己无关,明明可以置身事外。

大概又是那稀少的怜悯心在作祟。

不同于马路上的空旷安静,医院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傅致扬无头苍蝇一样不管不顾地扎进人群,手足无措的时候,被人喊住了。

“致扬,这里。”

傅海身上还穿着略显正式的衬衫,估计是从哪个严肃场合赶过来的,一向一丝不茍的头发有些凌乱。

傅海看到多日未见的儿子,满腹的话成了一声长叹:“致扬,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不知是跑得太急了还是怎样,傅致扬的脸色有些苍白,白炽灯下更显得没什么生气。

他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知道了。”

说完,就找了个地方坐下,没再看傅海一眼。

他没询问路洁情况怎么样,也没表现出丝毫难过,无动于衷地盯着地面,像是个局外人。

陆遐站在他身侧,看着他头顶的发旋,第一次猜不透这人的情绪。

其实别说他猜不透,傅致扬自己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个心绪。

他一面在心里细数路洁这些年对他的冷落和苛责,一面又无法抑制地回想起在更远的过去,母子间仅存的那些温情。

他想跟这两个名为父母的人切断关系,可无论是在血缘上还是在心底深处,那种与生俱来的羁绊根本无法割断。

更何况他远没有装出来的那么冷漠。

傅致扬垂着头,还没来得及理清自己这一团乱七八糟的情绪,就听见面前手术室的门嘎吱一声轻响。

穿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

傅致扬猛地擡起头,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医生擡手摘了一半口罩,叹道:“我们尽力了,节哀。”

……

再后来的事傅致扬就记不清了,他像是一只提线木偶,别人让他到哪去他就跟着过去。

各种安慰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在耳边响起,像是扫过落叶的秋风,明明是在盛夏,却无端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傅海跟着医生跑上跑下,无暇顾及这个儿子。

生死面前人的心胸大概会宽广许多,傅海唯一能为亡妻做的只有这些,毫无怨言地跑得满头大汗,见到白布的那一刻,竟落了几滴泪。

但表情委实不是那么回事,看得陆遐直犯恶心。

比起忙忙碌碌的傅海,魂不守舍的傅致扬,陆遐算是唯一一个清醒的旁观者。

最开始他只是走在傅致扬身侧,怕着这小子一不留神摔了,后来干脆上手拽住了他的袖子,把人带出了医院。

深夜的出租车不是那么好打,两人在路边沉默地站了一会。

傅致扬垂头不声不响,陆遐搜肠刮肚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直到回到家,傅致扬才稍微有了点反应。

陆遐摸出钥匙打开门,摁开灯的那一刻,才发现他没跟着进来。

陆遐朝他招招手。

“你……”话刚起了个头,声音就戛然而止。

楼道灯光昏暗,少年半边身子隐没在黑暗里,看上去像是刚来到这里的那一天,可怜兮兮地蹲在门外求陆遐收留。

只不过这一次,他红了眼眶。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没哭,赶往医院的路上他没哭,医生宣布噩耗的时候他更是无动于衷,偏偏一见到这熟悉的家,汹涌的情绪便再也无法抑制。

傅致扬一点面子都没给自己留,哭得差点喘不过气。

陆遐握住他的手臂把人拉进屋,关上门,又关了灯。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任何一点声响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陆遐的声音仿佛贴在他的耳边响起。

低沉,又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温柔:“哭吧,没人看得见。”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个字戳到了傅致扬的神经,他鼻头一酸,哭得更凶了。

傅致扬哭了好一阵才勉强平息,衣服都没脱就直接窝在下铺睡着了。

床铺再次被占领,陆遐这次没跟他计较。甚至好心地帮他脱了鞋,盖上被子,蹑手蹑脚地爬到上铺,睡了个天昏地暗。

醒来之后傅致扬就跟被人点了哑穴似的,以前叽叽喳喳闹起来没完没了,现在一声不吭,仿佛看破红尘。

搞得陆遐很不自在。

他已经习惯了这人张牙舞爪时不时找抽的风格,乍一安静下来,实在是有点不适应。

他倚在窗台点上一支烟,徐徐吐着烟圈,隔着烟雾肆无忌惮地打量正心不在焉吃饭的傅致扬。

陆遐既不想明目张胆地表示出自己的关心,也不想表现的太过漠然。

但除了做些傅致扬爱吃的饭菜,不跟他吵架斗嘴之外,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傅致扬没再去医院看看他妈,连房门都不出,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发呆,硬是把这一亩三寸地活成了他的全世界。

一向吵吵闹闹的出租屋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急需一样东西来打破这诡异的平衡。

于是那个东西就来了。

两天不见傅海憔悴了许多,下巴冒出一层胡茬,身上是肃穆的西装。

“致扬,今天是你妈妈的葬礼,我……”

“滚。”

傅致扬眼皮都没擡,直接甩上门。

那天在医院,傅海接了个电话。

是一个女人打过来的,亲昵地叫他老公,撒娇让他早点回家。

傅海原本还假惺惺地沉浸在悲伤里,闻言脸上立马绽开了笑容。

陆遐本不想让他看见这些,有意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没想到还是被他看见了。

傅致扬那天浑浑噩噩,唯独对这个记得清楚。

傅海被拒之门外也没发火,颇有耐心地接着敲门,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传进来:“致扬,你不要任性。”

傅致扬目光阴沉,嘎嘣嘎嘣捏着手指,看样子是想冲出去把傅海揍一顿。

陆遐乐见其成,抱臂倚在厨房门框看戏。

就在傅致扬快忍不住的时候,傅海终于耐心告罄,敲门声慢慢平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渐行渐远。

傅致扬狠狠地踹了一下门,发泄怒气。

陆遐看着摇摇欲坠的门眉心一跳,进厨房端出来两碗面,若无其事地问道:“吃饭吗?”

傅致扬深吸两口气,平复了心跳:“……吃。”

面里肉很多,鸡蛋也不少,都是傅致扬爱吃的。

两人默契地对刚刚发生的事闭口不提。

陆遐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扫了眼来电显示,没接。

傅致扬若有所感地擡起头,阴鸷未褪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没事,吃饭。”

陆遐把手机调成静音,任凭屏幕灭了又亮。

傅海知道自己劝不动傅致扬,但又不死心,想让陆遐帮忙,谁知道连播三个电话都无人接通,最终只得悻悻放弃。

实际上傅致扬并不是不想去葬礼,也并不是不想拜祭他妈,他只是不想面对傅海,还有那些素未谋面又假惺惺落泪的亲戚朋友。

两人离婚的事虽然没闹到人尽皆知,但逢年过节都不团聚的家庭,饶谁也看出些端倪,背后自然少不了闲言碎语。

傅致扬不需要旁人自以为是的怜悯和安慰,干脆连面都没露。

第二天他罕见地起了个大早,穿了一身黑色的运动衣,抱着篮球说要出去打球。

陆遐隔了半个小时出门去上班,路过篮球场时特地看了一眼,里面根本没人,只有一个脏兮兮的篮球在地上孤独地打了个转。

陆遐稍微一想就明白这小子干什么去了。

果然,当晚傅致扬回家,顶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眶,还硬说是眼里进了沙子。

“我有眼药水你要吗?”陆遐煞有其事。

“不要。”傅致扬避开他的视线,径直进了洗手间,“洗洗就好了。”

他洗眼的时间委实有点长,出来陆遐已经把饭菜摆好了。

“怎么做了这么多?”傅致扬微微睁大了眼。

他去了墓地一趟回来,情绪显然已经调整得差不多了。

这么些天,陆遐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语调不那么平板。

“买菜买多了。”陆遐递给他一双筷子。

傅致扬刚坐下,视线又被另一样东西吸引:“这是……”

陆遐看了一眼,淡淡道:“哦,买菜的时候人家送的。”

傅致扬狐疑地看着他,显然不太相信这个理由。

哪个卖菜的会送棒棒糖,这人编借口也不走点心。

陆遐轻咳一声说:“先吃饭,菜要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