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赵荑的话,老杨神情一僵。此时,荀翊也已转头看向他,眼神犀利。
老杨不自在地挪了下脚步,刚刚还笔直的腰身在对上荀翊的目光时忽地弯了下去。他急急垂头,嗫嚅着,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小——褚老姨娘的婢女,祖父知道她的身份么?”荀翊绕过了小桃的名字,毕竟,若真的论起血缘、辈分,小桃是他的亲祖母。
“五爷莫要难为老奴!”老杨又恢复了以往木讷模样,哑着声音说:“荀侯爷如何,五爷若想知道,自可去问。老奴无权代为作答!”
无权代为作答?老杨没有否认荀翊的说法!如此看来,老侯爷至少清楚小桃身份!赵荑看了一眼荀翊唇角紧抿的侧颜,心里微微叹气。
小桃若真的出身高门,因家族变故,隐遁在侯府中,老杨护着旧主血脉,不惜隐姓埋名,一生守护,甚至在小主子去后,依然守着她的后人。这份忠义绝非常人能及!
以老侯爷与老杨争执的细节来看,多半与小桃有关,可既然老杨如此忠心护主,又怎会放任老太太赫氏与尚妈妈害了小桃性命呢?
“老太太如今身子不好,不然倒可以问问!”赵荑紧盯着老杨,语气平静地说。
老杨原本垂在身侧微松的手刹那收紧!
“唉,的确!”荀翊眼波未动,顺着赵荑的话,淡淡开口。
“恶人过得好,老天都看不过去!”老杨咬牙切齿吐出这样几个字。
“等着老天哪日开眼,惩治恶人,这世道就没天理了!”赵荑嗤笑出声。
“五奶奶所言极是!”老杨深深鞠礼。
“既你认可这话,想来这辈子没少快意恩仇吧!”赵荑不依不饶,句句都似锋利的刀剑,直直戳进老杨胸膛。
“有五奶奶在五爷身边,老奴很高兴!”老杨忽地笑了,露出寒冰乍裂般的满脸皱纹,带着冰凉倏忽散去的霞光暖融。
赵荑愣了下。她相信老杨对老太太赫氏一定深恶痛绝。她想借着这恨逼出老杨的只言片语,可没料到老杨说出这样的话,语里带着长者将最亲近的晚辈托付予最为放心之人的欣慰!
赵荑语塞,荀翊也没有开口,屋里一时静寂。
“老奴知五爷、五奶奶心中所想,只老奴当日既应了主子,就不能违背誓言。老奴时日无多,恐护不得太久,若五爷为某些事、某些人所伤、所累,老奴地下无颜见主子!五奶奶足智多谋、杀伐果决,必能厘清事由,护得五爷一世荣安!老奴叩谢!”老杨语声微颤,言辞诚挚,说罢,人已跪了下去,深深叩拜。
赵荑愣怔,她没料到老杨一口气说了如此多的话,更没料到老杨如此看重于她。
“你——”荀翊只一字出口,就似乎有万言堵在喉头,不知下一字该是哪个。
老杨径直磕了三个头,慢慢爬起身来。“老奴告退!”说完,他已退出两步,转身欲走。
“且慢!”赵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开口阻拦。
“五奶奶请说!”老杨回身,又是恭敬施礼。
“杨奡!你与杨奡是何关系?”赵荑柳叶眼里蕴满锋芒。“这应与你的誓言无关,也与你的主子无关吧!”
老杨垂首而立,没有出声,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一室久久静默,久到荀翊、赵荑以为不会听到回应时,老杨缓缓开了口:“若论功夫,老奴与他,可称师徒;若论情分,老奴与他,可称父子;若论血缘,老奴与他,实为——兄弟!”
荀翊、赵荑互相看了一眼,眸光里都有遮掩不去的惊讶。知道两人应该会有关系,但没有想到关系如此密切。
“你可知杨奡这些年所做的事情?”荀翊斟酌着问。毕竟,杨奡是朝廷通缉多年的要犯,所做、所谋、所图都是抄家灭族大罪。
“世事多变,今日看似不妥,昨日未必如此;今日看似妥帖,昨日往往不同。老奴对他人选择,无权置喙,也无意干涉。各有不甘,各有因由罢了!”老杨语声晦涩,可每一句又似梵文佛语,让赵荑、荀翊云里雾里,偏偏无从反驳。
“清溪后来应该是受杨奡指使,做了些对侯府,对大房不利的事情,你没有察觉么?”赵荑努力压住心底升起的无力感,接着问道。
“老奴阻止不了,但他不会太过,清溪也不敢彻底违背老奴之命,所以老奴并未干预。”老杨如树皮一样粗糙苍老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变化,机械麻木得紧。
“你怎如此肯定杨奡不会太过?”赵荑找到老杨言语中的漏洞,穷追猛打。
老杨默了下,再开口依然平静无波:“他不会!”
没有任何解释,只一句他不会!赵荑微烦躁地抬手揉了下眉心,再抬头依然语气和缓地问道:“你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他了?”
“老奴不记得了,总有二十多年了吧。”老杨沉声答着。
赵荑微朝前倾了身子,继续追问:“你如此信任他么?要知道,人是会变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虽是你的亲兄弟,可毕竟世移时易,物是人非,他有了不一样的心思也未可知!”
“他不会!”老杨语声低沉,可听着铿锵顿挫,透着毋庸置疑的笃定。
“你确定他不会对侯府、对五爷不利么?”赵荑美眸微凝,盯着老杨深垂头上的花白发顶。
“他不会对五爷不利的!”老杨语气没有任何犹疑。
不会对五爷不利!没有否认对侯府不利!
“你对他如此有信心,只因他是你的血脉至亲么?”赵荑终于不耐,舒扬的远山眉蹙紧,雪颜俏脸染了无尽端肃。
这次,老杨微张了下嘴,却深深弯腰,没有回答。
“罢了,你且去歇着吧!”荀翊温声开口。
“是!老奴告退!”老杨没有抬头,又退了两步,转身出门。
赵荑、荀翊望着他老态龙钟的背影掩在垂下的门帘后,沉重的脚步渐行渐远,两人都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厅堂静谧,只有漏刻水声潺潺,声声敲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