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进荡忧院时,已是戌时三刻,院子黑沉沉的,一片寂静。
内堂无人,二老爷迈步进了内室,见孙氏正端坐榻上,煮着茶。
她只穿了件水色的高腰襦裙,头上插了两个松柏绿的玉钗,腕上带了缥色的玉镯,衬着她白皙的肤色,看着清雅高贵。他目光闪了闪。当年他第一次见她,她就是这般清新秀美,当时他虽然想寻个可依附的岳家,但何尝不是被她吸引呢?
“老爷得闲了?”孙氏侧头看他,笑意盈盈。
“嗯!”二老爷心里有点不适,也觉得诧异,但还是忍不住走过去,到了小几的另一侧榻上,与孙氏相对而坐。孙氏不是病得很重么?这哪里有半分病态?
只还没等他开口,孙氏已经拎起茶壶,给他倒了半盏,又给自己倒了半盏。
“老爷尝尝,这是妾身最爱的黄小茶。”她拿起茶盏,另一手从茶盏上方朝自己轻轻撩着,眼眸微眯:“茶香浓而不郁,清而不淡,是不是很矛盾?但偏又如此,老爷觉得是不是?”她斜斜睨着他,眼里有迷离的媚态。
二老爷轻咳一声,躲过她的目光,端起茶盏,凑近闻了闻,复又放下:“你应知道,我不通茶,闻着和其他茶无甚分别。”
“老爷又是这样!”孙氏扑哧笑了出来。她浅浅呷了一口,在口中细细品着:“入口甜起,甘味无穷,难得好茶。本应是世人皆爱的,怎偏生在岭南偏僻之地,竟少有人知。可惜了!”
“夫人不是得了来么?有夫人这样的懂茶人,哪里会可惜!”二老爷语气淡淡。
“不过是妾身兄长机缘巧合罢了!后来我说好,兄长曾又遣人去寻过,居然没有再得,老爷还说不可惜?”孙氏叹息着,又轻呷一口。
“夫人若是喜欢,明儿个我再让荀百往岭南那边传信看看,说不得就寻到了!”二老爷看着孙氏缥色玉镯上狭长细腻的纹理说。
“如此,妾身谢过老爷了!”孙氏笑看着二老爷,眼里似有无限欣喜。
“你我夫妻多年,不过一点点小事,何必如此谢来谢去。”二老爷摆摆手,垂眸看着茶盏里清亮的茶。
“要谢的。自兄长去后,妾身很难得好茶了!”孙氏叹息。
“日后你若想要好茶,只管让荀百告诉我,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二老爷皱眉。
“好!妾身记下了!”孙氏笑着。“妾身总怕误了老爷公务,也怕扰了老爷清静,是妾身想得太多,没领会老爷的心思,是妾身的错。”
“怎么又错来错去的。”二老爷眉头皱得更紧。
“嗯,是妾身说错话了!老爷勿怪!”孙氏接话,复又似觉得不对,扑哧笑了起来。她历来端庄,如今笑语嫣嫣,又温声软语,二老爷有些恍惚。孙氏初初嫁予他时,就是这副样子吧?
“老爷这些日子看着清减了些,可需注意些身子。”孙氏慢慢呷着茶,细细叮咛。
“知道!”二老爷垂眸。”你也一样!我也是知道你身子不好,才想着看看你。如今看着,倒似恢复得不错!“
“唉!妾身这辈子啊,就想着老爷好!觉着老爷好了,妾身也才好!所以,老爷,如果妾身以往有什么做的不合老爷心意,老爷莫要怪罪,可好?”孙氏没有接二老爷的话,只自顾自说着,可语气里却带了哽咽。
“你很好,我怎会怪罪!”二老爷抬眸,对上孙氏情意绵绵的眼,不自在地移开,拿起几上的茶盏,又放了下去。
“嗯,多谢老爷!”孙氏将茶盏里剩余的茶喝了下去,伸手去试二老爷的茶盏。“凉了!”说着,她把茶盏里的茶水倒到水盂里,给二老爷重新续了杯,也给自己又倒了半盏。她慢慢品着,似无限享受。“老爷素知我爱茶,记得刚嫁到侯府时,老爷还曾经为了给妾身购得入京的新茶,当了贴身的玉佩。如今想想,妾身这心里.....”她用手抚了下面颊,擦去了瞬间流下的一行泪。
“还提那些作甚!”二老爷想起来了,那是他与她刚刚成婚,最是蜜里调油的日子。他还未入仕,手里没有多少银钱。那年南边茶叶欠收,入京的新茶贵比黄金。他为博她一笑,用当贴身玉佩换的银钱,买了几钱新茶,惹得她泪水涟涟。
“要提的!妾身舍不得喝,一直藏着。后来被乾哥儿翻出来,倒得到处都是,生生毁了大半,气得妾身不得了,抱着老爷哭了很久呢!”孙氏含着泪说。
“你那时候也是!乾哥儿小,哪里懂什么茶,只当是都能吃的东西,自是塞进嘴里,觉得不好吃就吐掉,扔得到处都是!你还为这,打了乾哥儿两巴掌,害那孩子哭个不停。”二老爷想起旧事,拿起茶盏,呷了一口,忍不住吐槽。
“妾身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在妾身看来,老爷最重,连乾哥儿也不能越过去。”孙氏轻哼,语里带了如当日一样的娇憨。
“你呀!又胡说!”二老爷喝了两口茶,眼里带了笑。
“妾身哪里胡说,妾身就是这样想的。”孙氏微昂了头,一如当日的模样。
“你呀!”二老爷含笑,将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
“妾身这辈子只在乎老爷,只爱茶!”孙氏又给二老爷续了杯。“刚嫁进这侯府,老爷不是就把咱这院子换了荡忧的名字么?妾身那时候开心得不得了!”
“嗯!当时是得了皎然大师的新词《饮茶歌送郑容》,觉得很是喜欢,又看你太过爱茶,索性改了。”二老爷擎着茶盏,慢慢喝着。
“丹丘羽人轻玉食,采茶饮之生羽翼。名藏仙府世空知,骨化云宫人不识。云山童子调金铛,楚人茶经虚得名。霜天半夜芳草折,烂漫缃花啜又生。赏君此茶祛我疾,使人胸中荡忧栗。日上香炉情未毕,醉踏虎溪云,高歌送君出。”孙氏慢声一句一句吟着,带了无尽的怅惘。“妾身背得可对?”她抬眸看他,巧笑嫣然。
“对!每一句都对!”他答,那是他教给她的。当日,她乌发披垂,他拥她入怀。他吟一句,她跟一句。他笑望她,她轻吻他。
二老爷微微垂眸,将茶水一饮而尽。
北地朔冷,南燕不归。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婢女听到内室茶盏落地碎裂的声音,听到孙氏断续的吟唱声:......赏君此茶祛我疾,使人胸中荡忧栗。日上香炉情未毕,醉踏虎溪云,高歌送君出。”
语断音绝,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