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艘楼船缓缓停靠在濠州码头,船身与青石岸壁轻轻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晨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码头上早已是一派繁忙景象。
船刚靠岸,青石码头上便传来爽朗的笑声。孙先循声望去,只见个穿靛蓝官服的税吏快步走来,腰间金色铜牌随着步伐叮当作响,三十出头的面容带着市井中人特有的热络。
";诸位老爷一路辛苦!";他利落地拱手行礼,晒得黝黑的脸上堆满笑容,";在下濠州税课司但丁,专管这码头船只课税。";说着从怀里掏出本磨出毛边的蓝皮账簿,";按例玄铁重料楼船,比照万石大船标准,每艘课税三十枚银币,三船合计九十枚。";
暗影虎突然低吼一声,雷宇忙按住虎头。但丁却浑不在意,反而凑近打量:";好威风的虎爷!咱们濠州西市也有个珍兽坊,不过却不卖虎粮,小哥可以去肉摊上瞧瞧...";话说到一半又拍了下脑门,";瞧我这记性,先办正事!";
他掏出个巴掌大的铁算盘,噼里啪啦打得脆响:";一枚金币合该找零十枚银币——不过诸位初来乍到,不如我为老爷们做个向导,顺便送给您这个。";变戏法似的摸出三枚红绳铜钱,";这是城隍庙开过光的太平钱,挂在船头能保水路平安。";
孙先也不拒绝,接过铜钱细看,就是寻常的通宝,只是边缘磨得发亮。张月鹿的罗盘指针微微颤动待要提醒,却被谢芳用眼神止住动作。
";老周!过来搭把手!";但丁突然朝码头吆喝。远处跑来个小眼睛的税吏,喘着气接过账簿,动作却有些古怪——他每次抬臂时关节都会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这是周书办。";但丁笑着揽过孙先肩膀,";走,带诸位逛逛咱们濠州城!朱雀街的蟹黄汤包皮薄馅大,西牌楼的杂耍班子今儿有胸口碎大石...";他边说边引着众人往城里走,自然得仿佛相识多年的老街坊。
落在最后的周书办突然抬头,晨光下他的笑容像是被细线扯动嘴角,眼珠许久才眨动一次。几个搬运工经过时,他机械地翻开账簿记录,连笔尖蘸墨的次数都精准得如同量过。
";新鲜的鲥鱼!今早刚捞的!";一个皮肤黝黑的鱼贩子蹲在木桶旁,桶里银鳞闪烁的鲥鱼活蹦乱跳。他麻利地抓起一条,鱼尾拍打着溅起水花,";老爷们要不要来一条?中午让酒楼清蒸了,最是鲜美。";
孙先点点头,随手掏出几枚铜钱。鱼贩子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用稻草熟练地串起鱼鳃递给随从。
码头上的苦力们扛着麻袋来回穿梭,汗水浸透了粗布短衫。一个年长的工头正吆喝着分配活计:";老张带人去卸那船瓷器,小心着点!李二你们几个去搬粮袋!";
茶肆里飘来阵阵香气,老板娘系着灰布围裙,正在灶台前忙碌。铁锅里的油条炸得金黄酥脆,旁边蒸笼里冒着白汽,隐约可见雪白的馒头。
";几位客官要不要尝尝?刚出锅的油条,配碗热豆浆。";老板娘笑容可掬地招呼着,用围裙擦了擦手,";咱们这儿的豆浆可是用石磨现磨的,香着呢。";
王永年走近看了看,灶台擦得锃亮,铁锅里的油清亮见底,确实让人食指大动。他掏出铜钱要了几份,老板娘利落地用油纸包好,又舀了几碗浓白的豆浆。
街市上人声鼎沸,各色店铺鳞次栉比。一个扛着草靶子的小贩边走边喊:";糖葫芦——甜掉牙的糖葫芦!";草靶子上插满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山楂个个饱满,裹着琥珀色的糖衣。
小九忍不住买了一串,咬下一颗,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糖衣脆生生地裂开,里面的山楂软硬适中,还带着些许桂花香。
";姑娘好眼光,这是加了桂花蜜的。";小贩得意地说,";整个濠州城就我老刘家会这手艺。";
布庄门口挂着各色绸缎,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掌柜的正拿着一匹红绸向客人展示:";您摸摸看,这苏绣的针脚多密实。这花样是苏州最新的样式,城里几位小姐都抢着要呢。";
药铺门口晒着各式草药,药童正在翻动笸箩里的药材。";风寒咳嗽,一剂见效!";他清脆的吆喝声引来几位妇人驻足询问。药铺里,老郎中正在给一个孩童把脉,神情专注。
戏楼前张灯结彩,几个伙计正在张贴新的戏报。";今晚上演《游园惊梦》,各位老爷夫人可要早些来,好位置不等人呐!";一个穿着体面的管事热情地招呼着过往行人。
街角处,一个算命先生摆着卦摊,正在给一位妇人看手相。";您这掌纹主富贵,只是最近要防小人...";他捋着花白胡子,说得头头是道。旁边的鸟笼里,一只黄雀不时啾啾叫两声,引得路人侧目。
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担子两头挂满了针头线脑、胭脂水粉等小物件。几个小姑娘围着他,叽叽喳喳地挑选着绢花。
";这个颜色衬你。";货郎笑着对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说,顺手帮她别在发间,";瞧瞧,多俊。";
茶楼里传出说书人洪亮的声音,正在讲《春秋三侠五义》的故事。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坐满了茶客,有的摇头晃脑跟着哼唱,有的拍案叫绝。
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炉火映红了匠人满是汗水的脸庞。他抡起铁锤,有节奏地敲打着烧红的铁块,火星四溅。
粮店门口,伙计们正在卸货。饱满的麦粒从麻袋中倾泻而出,在阳光下泛着金黄色的光泽。掌柜的拿着算盘,正在和送货的船工结账。
街边的小吃摊冒着热气,炸油糕的香味引得路人频频驻足。摊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动作娴熟地用长筷子翻动着油锅里的吃食。
";老爷子,来两个油糕。";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掏出铜钱。
";好嘞!";老者麻利地夹起炸得金黄的油糕,用油纸包好递过去,";小心烫着。";
孩童们嬉笑着在街巷中追逐打闹,手里的风车呼呼转着。一个卖糖人的老者被他们围住,正用熬化的糖稀捏着各种形状。眨眼功夫,一只栩栩如生的糖凤凰就在他手中成型,引得孩子们阵阵惊叹。
当铺门口,几个衣着体面的商人正在交谈。其中一个抚摸着怀里的锦盒,似乎在讨价还价。当铺朝奉戴着圆框眼镜,仔细查验着一件玉器。
胭脂铺里,几位小姐在丫鬟陪同下挑选着脂粉。老板娘殷勤地介绍着新到的货色:";这是扬州新来的茉莉粉,香味最是清雅...";
街角的空地上,几个杂耍艺人正在表演。一个精瘦的汉子连续翻了十几个跟头,引得围观人群阵阵喝彩。他的同伴正在耍弄三把钢刀,银光闪闪的刀刃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
肉铺前挂着新鲜的猪肉,老板手持砍刀,正应顾客要求分割着肉块。案板上的肉色鲜红,纹理分明,一看就是上好的食材。
染坊里,工人们正在晾晒新染的布匹。各色布料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像一道绚丽的彩虹。坊主指挥着伙计们调整布匹的位置,确保每块布都能均匀晾干。
私塾里传来朗朗读书声,透过窗棂可以看到孩子们端正地坐在书桌前,跟着夫子诵读《经典》。夫子手持戒尺,在课桌间缓步巡视,不时停下来纠正某个学生的发音。
整座濠州城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市井气息,百姓们各司其职,安居乐业。叫卖声、谈笑声、劳作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热闹祥和的市井乐章。
但丁带着众人在街上漫步,不时介绍着本地的风土人情。";咱们濠州城虽不比淮南府城繁华,但胜在民风淳朴。";他指着远处一座石桥说,";那是明月桥,傍晚时分站在桥上看落日,景致最好。";
暗影虎悠闲地跟在众人身后,金瞳好奇地打量着街景,偶尔伸出爪子拨弄一下飘落的树叶,全然不见先前的警惕。雷宇笑着揉了揉它的脑袋,顺手买了串烤鱼喂它。
街边一个卖菱角的老妇人慈祥地笑着,递给小九一个剥好的菱角:";姑娘尝尝,今早才捞的,可甜了。";小九道谢接过,雪白的菱角肉果然清甜可口。
整座城市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处处洋溢着朴实而真挚的生活气息。
暮色渐沉时,但丁领着众人来到城西一家客栈。门前悬着";悦来居";的匾额,檐下挂着一排红灯笼,照得青石台阶泛着暖光。
";掌柜的,来贵客啦!";但丁熟门熟路地跨过门槛,手指在柜台上一叩,";这几位可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快把东厢那几间上房收拾出来。";
柜台后探出张圆润的脸,掌柜约莫五十出头,面团似的脸上堆着笑:";但爷带来的客人,自然要最好的招待。";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串黄铜钥匙,";正好东厢三间房空着,被褥都是今早新晒的。";
暗影虎在门槛外徘徊,金瞳警惕地扫视厅堂。雷宇拍拍它的脑袋:";无妨。";那虎才踱步进来,惊得掌柜手里钥匙叮当作响。
";这、这位虎爷...";掌柜的喉结上下滚动,";也要住店?";
但丁哈哈大笑:";老周你怕什么?这位雷爷驯的灵兽,比你家看门狗还乖。";说完望向谢芳。以他的阅历,自然看得出这位贵公子旁的侍卫是贴身随从。等到谢芳从袖中排出几枚银币,但丁立刻替众人张罗道:";去弄桌好酒菜,再温两坛女儿红。";
待安顿好行李,众人在二楼雅间落座。窗外正对着一株老槐树,枝桠间悬着盏盏纱灯,照得庭院恍如白昼。但丁执壶斟酒给众人一一满上,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瓷杯中漾开涟漪。
";城西李员外家上月添了孙子,";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那孩子生下来就会笑,接生婆吓得差点摔了剪刀。";呷了口酒又笑道:";要我说,定是那李老头年轻时在送子观音庙捐的香油钱起了效。";
孙先正夹了块水晶肴肉,闻言筷子稍顿:";生而能笑,倒是稀奇。";
";稀奇的事多着呢。";但丁给众人布菜,";东街绸缎庄的孙掌柜,前儿个突然说要休妻,结果您猜怎么着?";他故意卖个关子,等众人都望过来才道:";原来是他家娘子女红太好,绣的鸳鸯总被客人买走,气得他三个月没新枕头用!";
满座哄笑间,谢芳忽然开口:";但爷对城中事倒是了如指掌。";
";吃这碗饭的嘛。";但丁笑着给自己添酒,";城里三百六十行,哪家纳多少税银都记在这儿。";他点点太阳穴,";顺带连各家的猫腻也摸个八九不离十。";
酒过三巡,檐外传来更夫梆子声。孙先搁下酒杯:";今日多谢但爷款待,我等明日还要...";
";急什么?";但丁摆手,";明日我带诸位去尝王婆家的豆腐脑——那老婆子凌晨起来磨豆子,点卤时连河里的鱼都要馋得跳上岸。";他醉眼朦胧地指着窗外,";瞧见没?那棵歪脖子枣树底下,就是她家摊子...";
回房后,王永年仔细栓好门闩。油灯下,谢芳正用绢布擦拭剑锋:";这税吏热情得反常。";
";确实。";孙先从袖中取出震魂铃,微微颤动却无声响,";但他身上并无邪气。";
油灯的火苗在孙先手中震魂铃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屈指轻弹铃壁,青铜表面忽地泛起涟漪般的纹路。";这铃铛方才在码头震过三次。";他眉头深锁,";可入了城,反倒安静得像块死铁。";
";但丁身上可有异样?";孙先转向小九。
少女摇头:";他给你的铜钱可能影响了震魂铃。";
隔壁传来但丁哼唱的小调,夹杂着掌柜送热水的脚步声。暗影虎趴在窗下,月光为它镀了层银边。雷宇抚过虎耳低语:";且看明日。";
梆子敲过三更时,整座城池沉入梦乡。唯有客栈马厩里,一匹老马突然惊醒,不安地刨着前蹄。它浑浊的眼珠里,倒映着天边那轮过于红艳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