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撒母的想法十分卑鄙。在得到三王僧舍利后,他并没有急于进攻疏勒城,而是在等待,等着三千轻骑把裴氏和家臣的孩子们的脑袋割来,甚至还有那些少男少女们的尸骸,尽可能多的带回来。
把孩子们的尸骸陈列在疏勒城下,大肆侮辱,以激怒裴氏和疏勒城的百姓们,使他们自相猜疑,愤恨,诱使百姓们把怨气都撒在裴万里身上。
背信弃义,是一桩极其无耻令人唾骂的事。
然而,却也是一桩最能令坚守正义、克己守节的人痛不欲生的事。
大石人也好,圣火真理教徒也好,他们最擅长的莫过于欺骗、撒谎,不但能打败对手,更从精神上给对方造成巨大的创伤。
阿撒母重又派大军把疏勒城团团围住,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不断嘲讽裴万里兄弟太过愚蠢,连这么简单的计谋都看不穿。
“等着吧裴万里,我的人马上就可以把你儿子的脑袋带来。”
“还有你,哈哈哈哈,用不了多久,你们父子就能在地狱里团聚了。”
“哈哈哈,两军阵前,竟然相信可以用几具尸体换取数万人的性命,你也太蠢了。”
“什么三王僧,什么圣僧圣佛,在伟大的火狱光明主面前,不过是一具干尸罢了。”
叫骂到激动处,阿撒母更抽出马鞭,不断抽打三具僧王舍利。
疏勒军民群情激愤,不断咒骂背信弃义的阿撒母和大石人。他们知道,在这种事儿上,大石人和圣火真理教徒是绝对不会撒谎的,无论多么卑鄙无耻的事,他们都做得出来。
怪,也只能怪自己,恨,也是更加恨自己,怪自己为了孩子们能有个活命的机会,竟相信了狼崽子们的谎言。
不过直到双方骂得口干舌燥,也不见有大石兵的人影回来。
疏勒人站在城头居高临下,时不时朝着赤河的方向一路望过去。
只要一刻不见大石追兵折返回来,孩子们就有一刻活下去的机会。
裴松茂、裴松武都是极其聪明伶俐的孩子,一定可以带着那些孩子们逃离魔爪的。
中午时分,赤河向东的方向仍是茫茫一片,莫说大队的骑兵,就连个野骆驼都不见一头。
八成是出了什么问题。
裴万年开始反过来嘲讽阿撒母一伙儿,骂他们是一群蠢猪,废物,一大队骑兵派出去,连几个徒步行走的孩子都追不上。
阿撒母气恼已极,疯狂之下拿战锤把一具水晶宝函砸碎,朝着里面的干尸发起火来。
他本想拿这仨玩意儿当战利品献给大石王的,屠灭他族的人口,掠夺他们的妻儿,抢占他国的宝物,是大石人和圣火真理教徒最为得意之事。
不成想,反倒被对方羞辱起来。他也猜到那三千轻骑八成是出事儿了,不然以轻骑兵的速度,早就该拎着那些孩子的脑袋回来了。
双方再度爆发激烈的战斗。
疏勒人的怒火被彻底点燃,纵然阿撒母几万人马悉数围城,也没占到多大便宜。
这一次裴万里也不再做任何保留,十几年战略储备的箭矢、铁蒺藜、滚油全都拿了出来。
地上的尸体一层盖过一层,尸体上、地上落下的利箭,犹如冬日的百草,密密麻麻,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铁蒺藜也做了改良。以硬木做成海碗大小的木球,倒插十几根半尺长的铁刺,以特制的铁夹子抛出,可直接击杀敌人,落在地上后,也可以形成大面积的地面防御带。
大石兵团死伤惨重,或被利箭射死,或被铁蒺藜打杀,不小心一脚踩到铁蒺藜上,站立不稳倒下时,又躺在了铁蒺藜上,被刺个透心凉。
好不容易运气好,熬到城墙下,又被滚热的汤油通体浇透,生不如死。
阿撒母生了私心,想独占夺取三王僧舍利这份功劳,所以不肯再求贝纳松帮忙,自己硬着头皮攻城。
阿撒母在阵前督战,看着自己的人冲上去一波死一波,冲上去一波死一波,早就焦头烂额了。
他实在没想到贝纳松此刻竟会主动来找他。
这个老野猪精这么多天,一直躲在自己的帐篷里不肯出来,不管外边打成什么样儿,都跟没事儿人似的。
阿撒母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来了?找我来要三王僧舍利来了?
这个老不要脸的,一份力不出,还想要份儿功劳?
阿撒母故意摆出一副十分诧异又很生气的样子,不无嘲讽的反问起来。
“哎呦,大国师怎么舍得出来看热闹了?”
贝纳松面露不屑,嘴角浮现一抹轻蔑的微笑。
他们四大国师都这个吊样子,总喜欢在几个元帅面前摆出一副长者姿态,把对方气得够呛,自己还乐呵呵的,好像他们多么有长者胸怀,能够包容对方似的。
元帅和将军们也早受够了他们的臭脾气,说话从来没好气儿。
久而久之,两拨人都习惯了这样的对话方式,甚至有点儿沉浸其中,自得其乐。
“既然三王僧舍利已经拿到手了,干嘛不来找本国师?还怕国师爷爷失言不成?”
“本帅辛辛苦苦得到的东西,凭什么给你送过去?”
“瞧你这小心思,要不怎么皇帝喜欢我们国师,不喜欢你们这些粗人呢,一切都是为了皇帝陛下和火狱光明主的荣耀,你们私心太重了。”
“哎呦,这会儿为了皇帝陛下和火狱光明主了,这么些天是谁躲在一边儿看热闹儿了呀?”
“那本国师走了?”贝纳松一扭脸儿,斜眼瞅着阿撒母。
“大国师您不是为了皇帝陛下和火狱光明主来的吗?您问我干嘛呀?”阿撒母早就杀红眼了,倔脾气上来,不肯服软儿。
“嘿你看你,你给我个台阶儿下,我不就帮你了嘛?”
“你省省吧,你不就想我求你吗?”
阿撒母一扭头,气鼓鼓的先走了。
这下贝纳松可真就下不来台了,原地杵了老半天,最后终于决定真正的大度一把,抖着山羊胡子嘱咐手下准备法坛。
贝纳松有自己的教众作为亲兵卫队。
他一声令下,几十名教徒迅速行动起来,牵来牛羊猪狗驴,各有八只。
八名高阶教徒站出,在一处空地上划出一个八角星,各自占据一角,随即唤人牵来一头大牛。
八头牛在高阶教徒身后,脑袋朝向八角星中心,忽然被人高举弯刀斩断了脖子,硕大的牛头落出几步远,鲜血喷薄而出,几乎把整个八角星内的空地全部洒满了腥热的牛血。
斩首者的刀法很快,直到牛血喷出了大半,大牛才轰然倒地。
牛尸被拖进八角星内,一些长长的标枪被横七竖八的插进牛尸里。
与此同时,高阶教徒不断念诵经句,表情极其虔诚、肃穆。
众人脚下的细沙,如蛇蜿蜒,不断涌进八角星内,与牛血浸湿的沙土,不断混合凝结,形成一层又一层血与沙的地基。
直到血沙淹没了牛的尸体,八头驴子被牵来,如上炮制,又筑起一层驴子的血沙地基。
接着是猪、羊、狗的鲜血和尸骨,混合沙土,砌成上边的三层祭坛。
祭坛就设在疏勒城和大石人营地中间的位置上,距离疏勒城五百余步,恰好在箭矢射程之外。
疏勒人也好,大石人也好,都被贝纳松的举动所震慑。
纵然再凶残的人,面对这种充满仪式感的杀戮,也免不了胆寒。
人之杀心,往往只在刹那间的事,而如此缓慢的将一众牲畜杀死,并以其血和骨做成祭坛的法子,则需要人的心长时间保持在残忍嗜血的状态。
这对人的心灵,是一种巨大的折磨。久而久之,必然会带来反噬,被心魔吞噬。
阿撒母看出贝纳松此举背后的意义,之前的怨怼和不满一扫而光,快走几步冲到队伍前面,望着那座血骨与沙土组成的祭坛。
贝纳松早已到达坛顶,正跪伏下去,屁股撅起老高,额头和脸几乎埋进血泥之中。
虽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看他两肋起伏急促,应该是在念诵咒文。
这将是一场极度宏大的法事。
亦是一场充满了血腥与杀戮,令天地失色的法事。
阿撒母使人挥舞旗号,令前线冲锋的将士退下,把战场留给贝纳松和他的教众。
本来贝纳松的举动就够吓人了的。
再加上阿撒母这一次撤军,更令城头的疏勒人惶恐不已。
圣火真理教行事隐秘,之前屡有交锋,也都是些地火之类的术法,那些施法之人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但威力已相当骇人。
看血坛上的人,须发皆白,袍服华美,一定是圣火真理教中顶尖高手。
就连自己人也撤退了,接下来,这一场法事必然是威力骇人的。
“怎么办?二弟?”裴万年快步冲到裴万里身边,指着城外的血坛和贝纳松,不无惶恐的问道,“他们这是在干嘛?”
“应该是什么邪门的法术。”裴万里低声说了一句,低到几乎身边没几个人听见。
这几乎算是一句废话。可谁又知道敌人到底在弄什么玄虚呢?
裴万年咬住嘴唇,心底暗自叹息,裴万里心情仁慈,对于邪佞之事不喜听闻,更不可能知道这等邪门儿的东西。
贝纳松仍旧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良久,忽地起了一阵阴风,风中夹杂着种种动物的血腥气,和它们撕心裂肺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