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四九 作品

第180章 石头意味着永恒不变

越野车开不进山谷,他们得步行进去。

“穿上,冬天山谷起风比刀子厉害。”霍雁行从后备箱取出一件军大衣,递给姜南,“这里海拔四千以上,感觉怎么样?

“没问题。”姜南深吸一口气,稀薄的空气让她的肺部隐隐作痛,“我可以走慢点。”

事实也不由她不慢。

登山靴很容易陷进雪窝,积雪下还藏着让人猝不及防的大小石块,如暗礁一样擅长使绊。姜南只能听霍雁行的话,一步步踩着他的脚印前行。

终于,前方出现了模糊的建筑轮廓。经年的风雪侵蚀,让这些残垣断壁几乎与山谷融为一体。

他们找到一座还算完整的石屋。屋顶早已坍塌,只剩下半人高的石墙倔强地挺立着。墙面上用红漆写的标语已经褪色,但依然能辨认出“屯垦戍边,保卫祖国”的字样。

“就是这里了。”霍雁行的声音低沉下来,“红沟牧场。”

他找了一块凸起的石板让姜南坐下,拧开水壶递过来,“小口喝,不要急。”

温热的水流进喉咙,姜南这才发现嘴唇已经干裂出血。对红沟牧场的条件艰苦,现在她已经有了充分体会。

手指轻轻抚摸着粗糙的石墙,她想象着五十年前的景象。徒手垦荒的老战士,年轻的倪爱莲一样的知识青年,骑着牦牛的本地牧民……这些不同的人聚在一起,围着火炉啃着冻硬的青稞饼,呵出的白气混着歌声飘向雪山。

年轻的倪爱莲或许就坐在这块石板上,借着火光给家里写信,字迹被冻得发抖却依然工整。

短暂休息后,他们继续在牧场残骸中穿行,一一辨认它们从前的模样。有的可能是宿舍,有的像仓库。最大的一处,有火墙,有馕坑,应该是食堂。这里还堆了些草料和粮食,甚至有一袋干奶酪。霍雁行推测说,转场时牧民会在这里歇脚过夜。

在食堂后面相对平整的空地上,有一块一米来高的岩石,旁边散落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石头。起初姜南以为是建筑废料,又觉得摆放得莫名有规律性。她随手拂去岩石上的积雪,发现雪下竟藏着刀刻的文字。

“屯垦情……戍边……边疆稳……”她艰难地辨认已经模糊的刻痕。

“屯垦情,戍边志,边疆稳定是己任。”霍雁行流利地接茬,“这是从前兵团的口号。”

他走过来,从积雪中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上面同样有刻痕,还被人用墨汁反复填写过,所以看得很清楚:“与天奋斗,其乐无穷。”

接下来他们就像在沙滩上寻宝的孩子,一块接一块翻看石头。

“奋斗到底”、“不怕牺牲”、“扎根边疆”、“不要怕”、“今夜有暴风雪”,“李三斗和陈春花革命友谊万岁”……

每一块石头上,都留下了这样的语句。有的笔画粗狂有力,有的字迹清秀,有的歪歪扭扭甚至有错别字,还有几块刻着塔吉克的文字。显然出自不同人的手笔。

大多痕迹斑驳,模糊难辨,依然透着股倔强劲。

姜南呵着手,哈出一口白气:“这也是兵团的什么特殊仪式吗?”

“听说过家训石吗?”霍雁行说,“塔县有位老护边员,把五角星和家训刻在石头上,让子子孙孙一辈子爱国,世世代代接班护边。那个家族四代护边,每一代交接都会在家训石前完成。瓦罕走廊的边境派出所,也有一座石头墙。巡边的民警捡回石头,写上句子激励自己,石头多了就垒成了墙。”

他突然笑起来:“去年有个新来的小伙子,写食堂伙食不够辣。激得食堂大师傅让我从四川带最辣的辣椒酱。”

“可为什么要用石头?”姜南问,“七十年代就算了,现在应该不缺纸笔。”

“塔县的全称是塔什库尔干。在塔吉克语里就是石头城。”霍雁行摩挲着一块刻着“自力更生”的石头,眼神柔和,“塔吉克人相信,石头意味着永恒不变。”

“永恒不变……”姜南垂下眼,脚边这么多石头,是不是也有倪女士的一块?

在寻找牧场的路上,她不止一次替倪爱莲委屈。现在却觉得,如果倪爱莲当年蹲在这里,用铁钉或小刀一笔一划刻下的,一定也是充满热血和希望的誓言。

她又翻找了一会儿,没找到和“倪爱莲”三个字有关的痕迹,倒是发现一块与众不同的石头。

这块椭圆的白石头刻的不是口号,不是激励,也不是委婉的誓言。简简单单只有四个汉字:古丽碧塔。汉字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应该是塔吉克语。

霍雁行说,古丽碧塔是塔吉克族女孩常用的名字。

“为什么只刻一个名字?”

“下面那行塔吉克文字,也许是在表达对名字主人的祝福。”霍雁行猜测。

他会说一些简单的塔吉克语,却不认识他们的文字。姜南给这块石头拍了照片,打算带回去请塔吉克朋友辨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带了“古丽”,她莫名觉得这块石头很特别,也很重要。

霍雁行有个护边员朋友就住在附近的村子。看了这块石头,他笑着告诉两人,那行小字的意思也是“古丽碧塔”。

姜南更疑惑了:“这样单独刻一个名字,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塔吉克朋友想了想:“也许这不是给哪个姑娘的祝福,是想借那首歌对谁表达爱慕。”

“哪首歌?”

塔吉克朋友耸耸肩,从墙上取下热布普,盘腿弹唱起来。他用的是塔吉克语,调子却让姜南越听越熟悉。

越听越像……倪女士爱唱的那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一曲终了,她提出疑问,塔吉克朋友哈哈大笑:“这就是《古丽碧塔》。电影里那首歌,就是你们的音乐家,根据《古丽碧塔》改写的。”

古丽是花儿,碧塔是少女,古丽碧塔就是花儿一样的少女。塔吉克朋友说,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年轻的驼夫唱给恋人的情歌。他们身份悬殊,相爱却被迫分开,驼夫唱着这支歌死在沙漠中,他们的爱情却永远活在歌声里。

姜南听着这个故事,下意识想到倪爱莲和她的阿米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