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议政大殿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突然传出愤慨之声方向。
陈宣透过门缝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开口的是一个六旬老人,眉毛很浓,一脸正气,给人一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刚正不阿之感。
他身穿绯红官服,胸口有着松鹤云纹图案,官位不低,至少是三品起步,身份再低估计也没胆量在这样的场合突然发声。
对于景国官场官服对应品阶陈宣没什么研究,也不认识那人是谁,不过他手中拿着的答卷陈宣却是认识,正是高景明的那份答卷。
拿着答卷的那位一脸怒容,手都在抖,显然被上面的内容气得不轻,目光如同刀子一样在诸多今科进士身上扫视,仿佛要将是谁写的揪出来千刀万剐一样。
出现这种情况陈宣是一点都不奇怪,小高那份答卷要是不引发点波澜反而才是怪事儿。
不过那位如此大的反应,是因为答卷上的内容本身呢,还是在故意针对小高借机发难
若是前者挺正常的,毕竟小高提出的那种赈灾之法就有很大争议,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若是后者的话,大概小高不管写出什么都能挑出刺来。
‘会是吴家的人吗亦或者某个世家的人,若是的话,一次又一次都无法阻止小高进步,这已经是最后机会了,毕竟是当官的,说话很含蓄,但羞与为伍都能说出来,分明是要断人前程呐,这梁子结大了,放在江湖上,堪比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死不休那种!’
一眼过后陈宣不为所动,这是小高自己走的路,是他的战场,当由他自己去面对,而且他既然敢交上这样的答卷,必定做好各种情况的应对准备,估计巴不得闹大吧,那样他才能更好出风头脱颖而出,陈宣对他有信心。
大殿安静片刻后,有人哑然道:“曾大人,你看到了什么,怎生如此大的火气”
那位曾大人深吸口气平复心情,起身先是冲着尚玄帝行礼,旋即捏着答卷目光扫视一众今科进士冷笑道:“诸位能走到今天实属不易,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其中吃了多少苦自己心头明白,本是可喜可贺的事情,可你们之中,有人令人齿冷啊,心性冷漠思想败坏,枉为读书人!”
说到这里,他面向尚玄帝躬身道:“臣斗胆进言,这种人不配为官,否则乃苍生之祸朝廷之灾,还望陛下三思”
他没指名道姓,不是为了给人留点颜面,也不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纯粹只是当官当成了老油条,不会把要表达的东西直白的说出来,官场就是这样,一般人根本玩不转。
斗胆让陛下三思,三思什么这种人就不能录用呗。
“谁啊居然惹得曾大人如此忿怒”
“都走到这一步了,若是因曾大人一句话的前功尽弃,那……那……”
大殿内的人们交头接耳目光巡视,有人作壁上观看戏,有人胆战心惊不安。
尚玄帝放下茶盏看向下方一脸平静道:“曾爱卿息怒,气大伤身,何故发这么大的脾气”
众目睽睽下,曾大人离开案几上前两步行礼道:“陛下,非是臣要动怒,实乃这份答卷太过令人心寒,还请陛下过目一观,就能明白臣现在的心情了,我等为国分忧,岂能容忍这种人入朝祸害苍生!”
“哦且呈上来朕看看,曾爱卿请坐,别吓了后辈们”,尚玄帝笑了笑道,喜怒不形于色。
在他说话之际,汪公公快速下来双手捧着答卷呈给尚玄帝观看。
这大殿之内哪个不是人精能走到这里的都不是笨蛋,眼观六路是基本的,从收卷到分发给各位大臣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很多人自然是知道那份答卷乃高景明的。
此时此刻,有些人饶有兴致就当看戏,而有的则无比同情的看着高景明,到底写了什么啊,你说你,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随意应付一下得了,何必拿自己前程冒险
高景明昂首挺胸端坐在那里一脸平静,仿佛暴风雨加身岿然不动,这份气度着实了得。
“发生什么事儿了不是说殿试通常都只是走个过场吗,名单早已经拟定了,这是要出变故”正百无聊赖的小公主凑到门缝兴致勃勃道。
这就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看了一眼近在咫尺她的小脑袋,香香的味道往鼻孔里钻,陈宣想揉揉她的脑袋,没下得去手,摇摇头笑道:“我又没参加过殿试,不知道,看着吧”
拿到答卷的尚玄帝一眼就认出了是谁的作品,眼角余光看了一眼高景明,这才快速浏览内容,表情虽然平静,但内心却是根据上面的阐述而起伏,有时候甚至还要停下来思索一下。
看完一遍他又迫不及待从头到尾再看一遍,细细琢磨,站在他的角度和眼光,都不得不暗道一声精彩,不过上面的内容对于一些老古板来说着实难以接受,难怪生那么大的气。
表面不动声色,看完后的尚玄帝抬头,对汪公公吩咐道:“呈给太子以及诸位考官和在座的各位都看看,过后大家再讨论一下各自的看法”
其实殿试真就如小公主说的那样,通常都只是走个过场,名单早就草拟过,大家吃吃喝喝,在名单上排名靠前的一批,根据他们在殿上的表现定下一甲,然后只要不是太差的定下二甲,其他的归位三甲,几乎没有太大争议。
偏偏这次有人站出来说话,那就大家商量一下呗。
至于曾大人明里暗里要把人踢出去,他说了不算。
接下来高景明的答卷先是去了太子那里,又去了这次科举各位考官那里,然后在各位朝臣手中传阅,看过之后人们表情不一,有人惊诧有人沉思有人反感,心态各不相同。
如此过了大概半个时辰,该看的都看了,尚玄帝这才开口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各抒己见畅所欲言,说说大家的看法”
率先发难的曾大人再度开口,坚持自己的想法道:“陛下,此等言论不堪入目,枉为读书人,还望陛下三思”
就在此时,又有人啪的拍了一下桌子沉声道:“当真是不可理喻,陛下,臣斗胆,不妨请这位出来当面问问为何做出如此言论!”
“虽说极端了点,但也有可取之处,很多地方不甚明白,确实应该问问”,再次有人开口道。
众人七嘴八舌中,尚玄帝示意汪公公敲了敲边上的一口铜钟,让众人安静下来,他这才开口道:“既然如此,那边当面问问吧,今科进士高景明何在”
众目睽睽下,高景明坦然起身不卑不亢行礼道:“回陛下,学生在”
他已经是进士功名,但还没授职,所以依旧称学生。
“免礼平身”,尚玄帝点点头,暗道就是这小子让自己多活了几年,大概那副图也有那小子的大部分功劳吧,当真是一表人才,而且提出的赈灾之法妙绝,简直不像他这个年纪能想得出来的。
越看越喜爱,但情绪尚玄帝没有表现在脸上,而是目视周围道:“诸位爱卿,既然你们对他的答卷有争议,他人就在这里,有什么想说的就当面问他吧”
在众人安静片刻中,率先开口的曾大人直接冷视高景明发难道:“高进士,本官且问你,你言说灾民不是人,枉你读圣贤书,怎可说出如此不堪之言灾民本就苦难,你将他们置于何地对得起良心吗对得起读书人三个字吗本官眼里容不得沙子,你若不给个令本官心服口服的说法,今天就是舍了这身官服,也要将你赶出朝廷,省得你将来祸害苍生!”
高景明一脸平静的听完,先是朝着尚玄帝行礼道:“学生斗胆,还请陛下恩准,让学生为这位曾大人解释一二”
尚玄帝点头批准,倒是想听听他如何解释灾民不是人这开篇之言。
曾大人冷笑道:“黄口小儿,本官听着你狡辩”
稍作沉吟,高景明从容直视他侃侃而谈道:“灾民不是人,天灾之下众生平等,与蝼蚁何异蝼蚁偷生,人亦如此,为了活命,劫掠抢夺,王法不在,卖儿卖女,亲情全无,岂不闻人相食人性不存,乃人乎曾大人以为如何”
小高的声音不大,但却在大殿内掷地有声,说的也是事实,绝望之下,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那还算人吗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但这番言论确实有些过激,有人赞同,但总有些人难以接受。
曾大人面对高景明的反问冷笑道:“高进士所言,纵观古今确有其事,然只是极个别少数,那种人不算人……,他们代表不了全部,你这分明就是强词夺理,难以让人信服”
点点头,高景明继续道:“人之所以是人,礼义廉耻忠孝仁义缺一不可,但唯有活着,这些才有意义,生命不在,何来道德可言上古之初,文明不显,人们茹毛饮血,与动物有何区别灾民亦是如此,他们一无所有,看不到未来和希望,只为活着,活下去才是他们唯一的目的,为此他们任何事情都做得出来,可以抛开任何律法人性,你和他们讲人性道德,比得上一口饱腹之食首先他们要活下去,才能称之为人,命都没了,暴尸荒野,与那物竞天择的动物何异,曾大人还觉得灾民算人吗”
听了小高这番话,曾大人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如何反驳,但他也是个心思灵活之辈,当即怒斥道:“你……,我看分明是你宛若蛇蝎,自己不把灾民当人,否则安能做出米里参沙粥里撒土之举,他们本就危在旦夕难以果腹,好不容易等来朝廷赈灾,此举简直丧尽天良!”
闻言高景明心头撇嘴,我跟你说灾民算不算人,你却给我转移话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