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罗老太太去午睡,刚刚得到人身自由的谢益清便被罗英民叫去客厅。罗钊也在,父子三人刚刚坐下,还不等罗英民开口说话,罗老爷子背着手,手里握着他的烟袋杆儿,一摇一晃地走进来,盘腿坐在实木沙发上就开始吞云吐雾。
没经过加工的旱烟尤其呛人,罗英民面带不悦地扇了扇面前的空气,皱眉对谢益清道:“你跟我到书房,我有话跟你说。”
罗钊也想跟上去,被罗老爷子叫住调电视台,一耽搁书房的门就关上了。
书房是纯中式的装修,小叶紫檀的明式罗锅枨书桌后面放着一把圈椅,靠墙摆放一架百宝阁,上面的每一样摆设谢益清都能如数家珍。
罗英民在圈椅中落座,抬手敲了敲书桌,道:“听说送你来的那个女厂长有些人脉?”
谢益清不清楚罗英民这么问的目的是什么,所以没有回答。
罗英民似乎不在乎谢益清回答与否,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那个男朋友江秘书是叶老身边的红人,你平时不要只顾着埋头开车,有机会多跟他接触接触,对你、对咱们家都有好处。”
“你可能还不知道,小钊把食品厂卖了,现在在公司里上班,我准备让他在房地产方面历练历练,你这个当哥的能帮的要尽量帮。你和他置气跑去别人那里打工我就不说你什么了,找机会跟小钊好好聊一聊,亲兄弟不能有隔夜仇,不看别的,你总归要想一想他死去的母亲。”
正说到最后一句,罗钊端着茶水走进来听了个正着,于是顺着罗英民的话说道:“爸别说了,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哥那个时候年纪小,肯定也不是故意的。”
罗英民:“自己做下的事情任何时候都得认,任何理由都不能作为推脱的借口。”
田淑芬站在门口敲了敲门,一脸肃穆地说:“东西都准备好了。”
罗老太太之前信佛,在家里设了一座小佛堂,里面除了供奉一尊观音菩萨像,还有罗钊生母田淑芳的牌位。每年谢益清到罗家拜年,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就是给田淑芳的牌位磕头上香。
佛堂位于别墅走廊的尽头,只开了一扇北窗,窗外是一株茂密的灌木,赶上阴天,又不开灯,房间里光线有些昏暗,供桌上的两支蜡烛便成了屋子里最亮的光源。
谢益清从田淑芬手中接过三炷香,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一个头,抬头的时候发现牌位旁边多了一个白瓷娃娃。
“那是什么?”他问。
“你那个短命的妹妹。”罗英民瞥了娃娃一眼,答道:“你奶奶前段时间总是做噩梦,梦见你这个妹妹跟她讨糖吃,她没见过天光不能立牌位,就拿这个娃娃替一下。”
娃娃通体雪白,没有着色,穿肚兜抱着一尾鱼,与古早年画中的形象一模一样,但因为没有任何色彩加持,又摆在漆黑的牌位旁边,看上去难免有些阴森。
谢益清第二眼都不敢多看,上了香垂头就想转身。不料田淑芬忽然又递过来一炷香,说道:“给你小妹妹也上一炷吧,别人不给她你总要给的,再说点什么安慰安慰她。”
谢益清被迫回身,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那座白瓷娃娃身上。娃娃在笑,他的眼神在飘,恍惚间仿佛再次置身于七岁那年的灵堂之上。
跪在灵堂中央的他独自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他们叫他坏种,称他是小神经病,骂他丧尽天良,恨他心狠手辣。而当他乞求家人的庇护时,奶奶要他乖乖跪好,爷爷叫他不要说话,父亲摁着他的头一下又一下用力磕在又冷又硬的地面上。
他记得自己当时好像哭了,条件反射喊了一声芳姨。人群中有人呸了他一口,骂道:“人都叫你害死了你还有脸叫她名字?!”
是了,芳姨倒在地上,流了那么多的血,他喊啊叫啊,不知道为什么,家里始终没有第三个人出现。
大门紧闭着,他去推去撞,可不管他怎么努力那扇门就是打不开。院墙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高了,于是他去找放在厢房里的梯子,可是怎么都找不到,就是找不到,梯子不见了。
芳姨侧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一只手对他招啊招,他以为是在叫他过去,于是他跪下来抱住芳姨的肩膀,想给她一点温暖。
可是芳姨却在他耳边说:“快走。”
来不及了,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瞬间涌进来很多人。或许是爷爷,又或许是父亲,总之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道:“小钧,你怎么又闹你芳姨,都跟你说了她现在怀着孩子,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没轻没重。”
然后天就黑了,不知是谁把墙角的樱桃树砍掉,在院子里起了一座灵堂,他跪在正中央,芳姨就躺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一具棺材里,曾经微微隆起的腹部变得平坦。
芳姨惨白的手旁放着一个带盖的罐子,跟奶奶的咸菜坛子差不多大,白色的,瓷的。
瓷的,娃娃。
谢益清骤然回神,手中的线香还在燃着,白瓷娃娃在袅袅烟气后面朝他笑。谢益清对自己的反应感到些许意外,这一次从回忆当中抽身,他没有像从前那样魂不守舍,也没有冷汗频频,竟然意外地平静,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田淑芬和罗钊对视一眼,上前拍了拍许久没有动作的谢益清,催促道:“小钧,说点什么安慰一下你小妹妹。”
“说什么?”谢益清怔怔发问。
“随便说点什么都行,这孩子命苦,好不容易投胎到咱们家却连天光都没见过就走了,她心里有怨气,要不然也不会回来找你奶奶。”
怨?怨什么?怨谁?已经模糊掉的某些记忆片段忽然变得清晰无比,谢益清望着那座白瓷娃娃,许久后一字一句说道:“来找我吧。”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话。
田淑芬闻言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攀上罗英民的肩膀,压低声音战战兢兢:“他是不是也疯了?”
谢益清恍若未闻,解下腰间滴滴作响的传呼机看讯息:谢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