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进峰:“这回必须听张局长的,你可千万不能搞击鼓鸣冤那一套,就算有人问到你头上,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有数。”
贺兰心里那叫一个烦,“服了,我不就冲动那一次嘛,你们一个个用得着耳提面命的吗?”
“必须用得着!”陈进峰斜睨着她,“你一冲动就给我搞出来一个大的,砸玻璃那件事就算了,你敢说上电视新闻这事不是你冲动后的结果?”
贺兰顾左右言其他:“你懂什么,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理她的狡辩也就不会被她带到沟里去,陈进峰兀自把话题扯回来,“总之最近你给我老实一点,没事儿少往外面跑。”
叮嘱完这个祸事头子陈进峰还不放心,悄悄把放在保险柜最底层的账本取了出来,拿回家拜托自己母亲保管,并且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将账本交给贺兰,除非他死。
村长媳妇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还以为贺兰叛变革命、走资投蒋了。
不过事实证明陈进峰的担心纯属多余,贺兰倒是想出去浪,可惜根本抽不开身。
新闻重点的两期节目播出后,汝辉食品厂俨然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明星企业,全国各地影响力稍大一些的电视台和新闻栏目纷纷向贺兰抛出橄榄枝,采访和制作专题节目的邀请雪片一样纷至沓来。
贺兰没有多加犹豫,直接答应了省台以及央2经济频道的采访邀请。
省台做的是专题记录节目,立意重点放在革命老兵与新生代接班人的薪火相传上面,走煽情路线,主打一个赚人眼泪。
刚刚跳槽到省台负责外景采访的胡玫一身职业装,梨涡浅浅笑意温柔,说话的腔调总是让贺兰忍不住把她跟山东河南的那位大头娃娃放在一起比较。
“村长去世的时候你哭过吗?”
“说实话,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我采访了许多村民,人们都说你和村长之间的感情十分深厚。”
“因为哭除了让人们觉得我难堪大任以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那个节骨眼上,我必须给所有人信心,告诉他们有我在,天就塌不了。”
“后来光明厂被兼并,我听厂里员工说厂牌是你亲手摘下来的,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委屈吗?”
“委屈没有,当时主要是舍不得。因为企业合并的具体内容我已经知道了,保留光明牌,但是厂子要整体转移到其他地方去生产,相当于只剩一个空壳。怎么说光明厂也是我一手一脚打下的江山,我当然会心疼了。”
“所以你后来成立汝辉食品厂,起因是源于对光明食品厂的怀念吗?”
“准确的说我怀念的不是光明食品厂,是村长,否则我不会用他的名字做厂名。”
“我看了下汝辉成立的具体时间,那个时候村长还没有过世,他知道你用他的名字做厂名吗?”
“我注册新公司的事他知道,也支持,不过我没有告诉他我用了他的名字。”
“为什么呢?”
“他希望我向前看,但是我觉得吧,人总得给自己留点儿念想。”
基于事实基础之上,贺兰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配合省台的节目调性。省台也不负众望,将煽情做到极限,节目一经播出便引起许多人的共鸣。尤其是基层老百姓,像陈汝辉同志那样脚踏实地、为民着想的好村长实在是太难得了,大多数人都只是听说过没见过,如今总算能够在电视画面中一睹他的音容笑貌。
节目还拍摄了陈庄村的今昔对比,以前整条村都是灰扑扑又低矮的土房,现如今则变成了红砖大瓦房和宽敞的柏油马路,还有夜晚也能亮如白昼的路灯。从前一到农闲季节村民大多去城里打零工赚外快,现在足不出村一年365天都有稳定的工作可以做,年底还能有额外的分红。
陈庄村发生的巨变有目共睹,看过节目的老百姓纷纷羡慕陈庄村曾经出现过陈汝辉那样一位村长,以及贺兰这样的继任者。
任何时代都不缺愿意为情绪买单的人群,汝辉辣条因为省台的这部专题纪录片而销量大增。最开始是华南华北地区经销商纷纷打电话通知库存告急,没过两天钱丽清和张松年不约而同与贺兰联系,要求她迅速扩大生产,做好迎接汝辉成为中国零食巨头的准备。
就连因为口味差异导致市场份额一直差强人意的西南市场也传来捷报,陈雪华远走西南大半年,终于能稍稍挺直腰杆,请求厂里给她增派库存了。
贺兰告诉她:“把握住这次机会,只要你能把市场份额稳住,下一步厂里就能为你量身定做适合西南地区的口味。”
陈雪华有些惴惴:“增加新口味那么麻烦,人力物力、生产和运输各方面需要用钱的地方那么多,厂里有钱吗?”
贺兰答道:“以前的确捉襟见肘,不过央2的采访播出以后就不一样了,陈进峰现在是各大银行的座上宾,银行想方设法也要贷款给汝辉,拦都拦不住。”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相比于三十年后还是有很多令人怀念的地方的,比如媒体人敢于说真话。
央2经济频道的记者前来采访时,第一句话就把贺兰的冷汗问出来了。
没有提前打招呼也没有对稿子,一张严肃死妈脸的记者开门见山问的第一句就是:“我看过相关资料,无论在企业规模还是市场份额方面,当初光明食品厂都占据完全优势,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光明食品厂最终却沦为寂寂无名的海鑫食品厂的附庸,现在甚至连名存实亡都谈不上,贺厂长能说说其中的内情吗?”
贺兰要怎么说?回答她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如实陈述村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没能阻止最终企业合并?不现实,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如何悔不当初已经消失的人和厂子也回不来,不如将着眼点放在眼下。
所以沉默片刻后贺兰唇角挂起一抹似笑非笑,回道:“我们村长兼厂长是一名革命老兵,一辈子坚决拥护党的各项方针举措,国家倡导招商引资,组织需要光明食品厂探路,他当然无条件支持。”
厚如啤酒瓶底的镜片也难以将记者眼中的不满完全遮掩,见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记者紧接着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汝辉去年的财务报告上面显示,企业成立之初的启动资金完全是你以个人名义在村民当中募集的,我想请问为什么你没有选择去银行办理贷款?”
贺兰调整了一下坐姿,这一次的沉默比上一次要久一点,久到她实在想不到任何两全其美的说辞,只好怅然一笑,看一眼还在工作当中的摄像机,扭头问记者:“一定要这样一针见血吗?”
坐在对面的记者郑重点头:“我们需要最真实的答案,而不是虚与委蛇。”
贺兰一声轻叹,回答记者的问题只用了两个字:“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