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黎刚说了两句,便闭上了嘴巴,干涩的眼睛又接连落下泪水。
“算啦,不讲了。”她擡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看向言持。
“我本想让别人知晓他对我多好的,可越是想到他的好,便越会觉得我自己混账。有他在时,我好像永远都不懂事,也永远都不需要懂事,可他现在不在了。”
阿黎说着,泪水便像是断了线一般往下掉。
“那只蠢白熊老是骂我笨,可是最笨的明明是他。”
阿黎从未想过,这一生会亲眼看着白遥灰飞烟灭。她总以为,不管怎样,白遥都总会站在她身后的,而白遥活着时,也确实是这样。
可是白遥死了,为了救她这只从不听话的狐貍,白遥将自己的妖丹给了她。
白遥给她最后的印象都是笑着的,笑得很是温暖,似是在寒风凛凛中开辟了一方春。
他笑着对她说出最后一句话:“白阿黎,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笨的狐貍,你这样笨,以后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啊。”
白遥、白遥……
对不起。
白阿黎真的是笨狐貍。
天底下最最笨的狐貍。
你回来好不好……
回来像以前一样敲我脑袋说我笨,封掉我的法力将我永远留在雪山好不好……
阿黎越是想着,心里便越是难受,哭得便也越发厉害。
坐在她对面的言持登时变得无措,站起身来,伸出右手眨巴眨巴眼睛,却是不知该做什么了。
他没见过这种场面,且他的身份也注定了不需要他去照顾谁的情绪,这一下子面对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女人,他还真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你、你别哭了。”言持有些艰难地开口。
真要放任这狐貍哭,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女人是水做的,他今日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眼睛都哭得通红发干了,还动不动就哭。真是……
“真的那么难过,为何当初他在世时不珍惜?”这是言持心里的疑惑,他也是被阿黎哭烦了,无意间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阿黎抽噎着,狠狠擦掉了眼泪。
她张张口,却顿了许久,才哽咽着说道:“确实,是我不懂珍惜。”
以前总听见有人感叹,人似乎总是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后悔。其实不止是人,妖也是,或者是所有拥有感情的生灵都是如此。
从前她无比讨厌的白遥,却是她如今的思而不可见。
白遥一去,属于他的回忆便似乎都似海上巨浪一般,一股脑全都涌现在了眼前。
她记得初遇白遥时,对方一边嫌她麻烦一边将她抱回家那副口是心非的表情。
她记得她初初化形时,白遥红了脸颊却又佯装镇定为她穿上衣裳的模样。
她记得白遥给她起名时,翻遍了书阁中所有的书,最终却一本正经说“我觉得那些字都不配你,你便跟我姓,取一个黎字吧,我教你写”时有些纠结的神色。
她记得白遥第一次给她编头发时笨拙却不肯放弃的认真。
她还记得,白遥见到连理时,那张仿佛要杀人一样的盛怒面容。
他的笑容,他的生气,他的担忧,他的关心,似乎都在他离开以后慢慢从她记忆中合拢,一点点变得无比清晰。
清晰得像是昨日才发生过的一样,清晰得像是他明日还会来寻她,像从前那样一边嫌弃她一边教她新的功法一样。
阿黎眨了眨已经哭得酸涩的眼睛,尽量压制着情绪说道:“那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言持。”
“我叫白阿黎。”她说:“虽然早就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可我想你也已经忘了,而且那时我没有告诉你我姓白。”
“嗯。”
阿黎又说:“白遥的白。”
“好。”他只听阿黎哭了半天,却没听她说几句话。
她想说的故事,终究无法说出口,告与别人听。
白遥不在了,那个故事便成了独属于她一人的回忆。即便当做故事来讲,也只是一个稍加修饰的悲剧。
“言持。”阿黎喊了一声,说道:“若我说,取下那根针与石心,会让你沉睡一段时间,你愿意相信我么?”
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而是问道:“为何?”
“石心可是专门炼制的,即便是魔族也承受不住强行将其拿出来的痛苦,为了保住你的性命,我得先将你的身躯用冰封印了。”
言持对一切都不熟悉,他听见阿黎此言,当即便犹豫了。
阿黎也不催他,任他自己考虑清楚。
思索了许久,言持又问:“你所指的一段时间,是多久?”
“至少半年。”
取石心容易,可与石心相连过的躯体恢复起来却难。半年,是她能给出的最短时间。
“若不取石心,我当真会渐渐忘记一切?”
“不只是忘记一切,还极有可能成为有心人的傀儡。”
石心这种东西,本就是那些野心蓬勃的狗炼制出来,欲图控制主人的物件。
这是她很小的时候听族内那些貌美的阿姐们说的。
凡间也曾有帝王的下属炼制成功过,只是凡人之躯承受不了石心带来的反噬,那炼制了石心来控制帝王的狗也不过只快活了几个月,便被凌迟处死了。
言持考虑再三,也只能赌这一把。
以性命做注,他选择相信。
或许他真是天真了,可如今魔族的局势,若他再记不起来,恐怕也只有死路一条,或者是沦为傀儡。
言持有些想笑。
沦落到如今这地步,他都不知道该怨谁。
只能拿着一条命,靠着一腔孤勇交付出自己的全部信任。
在被冰封的前一刻,他忽然想起那个极好看的仙族。
寒宵……若我还能醒来,我会再去寻你。
寻见你,然后抱抱你。
他也不知为何会起这样的心思。
兴许是因为他见色起了意,也或许是谷雨对他说的那些话。
骗子……
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骗那个人。
自白遥去后,雪山上便下了整整一年的雪,一刻也不曾停歇过。
阿黎一人住在山中,常常会走出洞外看看雪,待到风带着雪将她脸颊刮得冰凉时,便才回去。
她还是会时常想起那只叫白遥的熊妖,想得深了、久了,她还是会捂着脸大哭一场。
有些人,有些事,当真是永远都回不去了。
“又在哭了。”言持从狐貍洞中走出来,面无表情地为她递了一张绢子。
“去了的人已经回不来了,活着的便该向前看,别哭了。”
听见他的声音,阿黎的哭声登时停住,缓缓从臂弯中擡起头来。
她眼泪都没顾得上擦,便说道:“你醒了啊!?”
“嗯?我醒得很早?”言持刚睁眼时,心中的高兴是难以言喻的,他其实并没有对阿黎抱有多大的期望。
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该是难得有人会真心帮忙的吧?
阿黎接过绢子擦了擦眼泪,又抹了一把鼻子才道:“你沉睡了整整一年。”
“啊……”
他有些怔忡,“这么久了么?”
阿黎刚刚哭过,瓮声瓮气地说:“你是不知道那个石心与你的身体粘得有多紧,取的当时我费了很大劲,你能醒来就已是万幸了。”
言持点点头,说道:“我如今好了,你想要什么报酬?”
“报酬?”阿黎摇摇头:“我不要。”
“为何?”
“我救你是因为你命不该绝,也有一人在苦苦等你,我不要什么报酬,若你非要给我点什么,那便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事?”
“好好待他。”
“谁?”
“顾期雪啊,你的心上人。”
“你……”
阿黎红着眼,唇角却牵出一抹笑来,“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朝他眨眨眼,说:“告诉你个秘密,我们狐仙族从前可是在月老手下做事的,天下姻缘,有一半都是我们狐仙族的功劳。”
言持亦是一笑。
这倒不是什么秘密。
但狐仙族曾为月老打过下手这事,也都变成了曾经,现如今已经很少人能记得了。
“除此之外,你当真不要别的什么?”
“嗯……本是没什么想要的,可你要这么问的话,我倒是还有个心愿。”
“说来听听。”
阿黎说:“白遥一生没离开过这里几次,我曾见凡间的莲花很好看,若是能在这山中种活几朵莲花就好了,我也想让白遥看看除了雪以外的其他风景。”
“好。”言持道:“等我一段时间,我会来帮你种莲花的。”
阿黎点点头,倒是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莲花是夏季才生长的植物,莫说在雪山了,就算是在凡间,天气稍冷一些,都活不成。
言持应下之后便离开了,阿黎送他到结界口,便停下了脚步。
目送着他远去,目送着他消失。
他的背后是风雪,前方亦是风雪。但只要离开了雪山,风雪便会停的。
阿黎擡手接过一片雪,轻轻说道:“白遥,这下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言持出了雪山以后,并没有去忘仙山寻顾期雪,而是直接回了魔界。
他记起了所有,便要尽快解决。
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一年,真的太久了。
回到魔族,见那魔君之位依然空着,明檀见了他除了惊喜与诧异之外,仍会跪下向他行李,他其实是有些迷茫的。
明檀并没有因为他的长久失踪便坐上那个位置,那他做的那些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为篡位,那他将自己的记忆封锁,为他换了一颗石心,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
明檀啊明檀,这个人,他真的猜不透。
“起来吧。”
“谢君上。”
明檀起身,便自觉站在了他的侧后方,且看明檀的神情,似乎并没有要问他什么的意思。
言持极为不理解,“你便没什么想要问本座的?”
明檀只道:“君上的事,不是属下该过问的。”
“是么。”他怪异地道。
“是。”
“那你为何不关心我这么长时间到底去了哪里?”
明檀道:“君上平安回来便好。”
明檀不说,他也不打算继续追问,便换了个问题:“本座不在这些时日,魔族如何?仙族又有什么动静?”
“回君上,魔族一切如常,仙族那寒宵上仙前些日子定了亲事,婚期在下个月初七。”
“什么?”言持心下一震,却佯装镇定地道:“他与谁定的亲?”
“是仙族二太子。”
“今日初几?”
“八月初九。”
“知道了,退下吧。”
“是。”明檀也不多说什么,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言持有些疲惫地躺在了床上,他盯着床顶上的帐子,心中五味杂陈。
顾期雪并不喜欢那仙族二太子,甚至可以说是厌烦他,怎么可能会忽然与他定亲?
仙族那边,是发生了什么吗?
今日初九,还有二十多天了。
他忽地坐起身来,发了片刻呆,便去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却是连头发都来不及束上,就往外头奔去。
路上明檀瞧见他一眼,却是刚喊了一声,便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明檀挠了挠头,嘀咕一句“刚回来就走了”便继续往自己要去的方向走。
言持一路赶到仙族,却在天门前被人拦住。
在来时他便已对自己的容貌做了些改动,然后将自己身上的魔气掩盖住,这些守在天门的天将都是听指挥做事的,平素练的武功较多,至于修为法术,自是不敌那些个上仙的,他倒是不担心会被识破身份。
于是,在对方问起他身份时,他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道:“墨映上仙亲传大弟子,谷雨。师尊叫我来给尊上送些东西,还望天将大哥通融。”
天将瞧他身上没有异族气息,且身上隐隐泛着些灵气,也确实面善,便也将他放进去了。
他轻车熟路地行至暖宫,这会儿暖宫的门是开着的,但门前有几名天将守着。
言持有些苦恼,天门前的好忽悠,这里的便不好忽悠了。鬼知道这些天将什么时候就开始在这儿看守着了,至于他有没有见过谷雨,更是不确定。
到家门口了还得爬墙么……
正愁着,言持忽然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踏着云缓缓而来。
他略一思索,便迎上去与对方打招呼。
“云漾。”
“嗯?啊!”云漾一时没认出他是谁,竟是拧着眉出声斥他:“你是哪宫的下人?好没规矩!本公主的名讳也是你随便能喊的?”
“我是言持。”语气有些无奈。
“好家伙!”云漾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将他的脸打量一番,“你怎么变丑了?要不是还记得你身上的气息,我还真认不出你来。”
言持道:“这是易容术。”
“原来如此。”云漾说罢,立马变了个脸色:“不是,你这负心汉跑来仙族做什么?嫌命长?还是来参加雪哥哥和我二皇兄的婚礼的?”
“我是来见师尊的。”
“你都忘记他了还见他干嘛?嫌他还没为情自缢,特地来添油加醋一番,助他早日下黄泉?”
言持自知理亏,也不敢与她置气,只得好言好语道:“我来向他解释的。”
“他都要成亲了,不需要你这负心汉的解释。”
言持一怔:“他自愿的?”
“你管得着么?”云漾有些不耐烦,“雪哥哥近来情绪不好,你还是识趣些快点滚。”
“我要见他。”
“他不想见你。”
“……”
言持一时无话,却也没离开,只跟着云漾,她走便走,她停便停。
云漾被他烦到了,大声吼道:“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见他。”
“你真是烦死了!”云漾骂完,却忽地松了口,“跟我来!”
言持立时大喜:“好。”
跟着云漾,自是顺利地进了暖宫。
云漾带着他一路走到顾期雪的寝居,擡手敲响了门。
叩叩叩——
敲门声方落,言持便听见屋内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紧跟着便听见顾期雪吼道:“滚出去!”
言持有些懵,他疑惑地看向云漾。
他从未见过顾期雪这样暴躁。
云漾无奈:“自从答应了这门亲事,雪哥哥便一直这样,花筑送来的所有东西,不是被他原封不动退回去,便是全部让他砸了。”
“怎会如此?”
云漾叹了一声:“雪哥哥一直都不喜欢花筑的,此番,是花筑逼婚。”
“顾期雪不愿意,区区一个花筑如何能逼得了?”
云漾摇摇头:“仙族变天了。”
“什么意思?”
“天帝如今卧病在床,花筑掌了权,他拿父皇母后的性命与天下苍生要挟雪哥哥。雪哥哥没办法,只能答应。”
“几千年前,他便用强硬的手段逼迫过雪哥哥,雪哥哥好不容易摆脱了,如今……恐怕是不能了。”
言持没再说话,而是直接推开了门。
一只脚刚刚迈进门槛,一只杯子便破空飞来。言持轻松挡下,将杯子拿在手中掂了掂,便提步走进去。
“师尊好精神啊,大中午的还在练飞镖呢。”
云漾随着他一道进去,自觉将门关上,安上门闩。
顾期雪愣在原地,呆呆看着他慢慢走进来。
言持擡袖在面上一挥,便恢复了原本的相貌。
他见到顾期雪,心中亦是无法平静,只是耍了个小小的帅,便绷不住三步并成两步跑到他身前,一把将他抱住。
“顾期雪,我好想你。”
顾期雪仍是怔怔的,没有任何动作。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有了些反应。
“言、持。”
“是我。”
“一年了。”顾期雪慢慢将手擡起,环住他的腰背,然后卸了一身力气将重量尽数压在他身上,轻轻说道:“我也好想你。”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