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阳光明媚,正是出行的大好日子。
辰时,整个京城都已活络起来,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尽是鼎沸的人声和早点出炉的雾气,惹得人心里也是暖暖的。
楚留香和陆小凤正在喝茶。茶是太和居八个大钱一包的上等茶,水也是恰到好处的水,太和居茶博士的泡茶手艺也是一顶一的好,所以陆小凤和楚留香的这两杯茶都很好。
茶香四溢,陆小凤只喝了一口,便感觉到一股清香从自己的舌尖四散开来。
“好茶,”陆小凤称赞道,“如此日子,如此清晨,就该喝杯热茶。”
楚留香也跟着笑道:“你若是喜欢,我们便可天天来此喝茶。”
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道:“此时此刻,若是有左二爷亲手烹制的鲈鱼脍就更美妙了。”
陆小凤说的是松江府城外掷杯山庄的左轻侯左二爷的鲈鱼脍,左二爷除了掌法冠绝江南,亲手烹制的鲈鱼脍更是妙绝天下。而普天之下,能够令左二爷亲自下厨房的做这道菜的,总共只有两个人。
楚留香眼睛亮了,笑着道:“你说的当然是掷杯山庄的左轻侯左二爷?”
陆小凤奇道:“听说全天下只有两个人可以让左二爷心甘情愿下厨,其中一个是我,另一个莫非就是你?”
楚留香眼睛都已经笑弯了,脑袋便轻轻地点了点。
陆小凤高兴地笑道:“距离冬至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正好可以慢慢地逛到松江府去。我也实在是有些想念左二爷和他的鲈鱼脍了。”
陆小凤又端起茶喝了一口,但是这口茶还没喝下去,他就已经看到了从对街朝他走来的唐天纵。
即使有这么好的阳光照着,唐天纵的脸色却还白里透青,如同死人一般灰冷。他的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面色竟然比那日他们相见时还要差上许多。
唐天纵已在楚留香的旁边坐了下来,默然半晌才道:“天仪已被我说服,我们这就启程回唐门,在此多谢二位的帮忙。”
陆小凤道:“明明是你帮助良多才是。不过,九月十五的决战你们不看了?”
唐天纵摇摇头,道:“唐门本不该多管闲事,此战无论胜负,已不再和我们唐门有关系。只是师弟多有得罪,在下只能以一个消息谢罪。”
楚留香道:“什么消息?”
唐天纵道:“宫九和小老头的三窟之一。”
陆小凤皱起了眉头,道:“他们不在太平王府?”
唐天纵摇摇头,道:“已不在了。”
楚留香问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唐天纵说了三个字。
往西出城门五里,就是西门吹雪和花满楼借住的道观。不过过了数日,城外的枯叶竟已全部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黑色枝桠,杂乱无章地向天空伸展。
一岁一枯荣,万物皆如此。
道观里的灯还孤零零的亮着,陆小凤敲响了门,来开门的却是西门吹雪。
“花满楼不在?”进了屋之后,陆小凤这才发现花满楼并不在。
“他已走了。”西门吹雪道。
陆小凤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道:“他一贯不喜欢与杀戮有关的事。”
更何况,他也不能让西门吹雪分心。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西门吹雪转头问楚留香:“你们来此何事?”
楚留香道:“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叶城主的毒伤已解了,第二件……”
陆小凤道:“有人想趁着你们决斗那晚行刺皇帝,篡权夺位。”
西门吹雪的眉尖已经皱起,冷冷道:“什么人?”
陆小凤道:“太平王世子宫九,还有一个不知来历的神秘老头,两人的武功都高深莫测,尤其是那个小老头。”
西门吹雪看向楚留香,问道:“楚香帅看得出?”
楚留香摇了摇头,叹道:“我从不曾记得江湖上有这号人物,不过一个人若是太出名了,做起事来总是容易束手束脚的。”
陆小凤道:“所以他才是‘吴明’,无名的人才能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
陆小凤又道:“无论如何,你们的决战是绝不会有人捣乱的,这一点我向你保证。”
已是晌午,日头高高的挂着,一群孩童们正在街上玩闹,正是那群曾经围着陆小凤唱歌的孩子。
这一次他们又没有放过陆小凤,居然再次跑到了他们的面前。
为首的小男孩喊道:“陆叔叔,我们又见到你们啦!”
陆小凤蹲下身,笑道:“你们还想吃糖葫芦吗?”
一个扎着小髻的小女孩忽然抢着道:“我们不想吃糖葫芦,我们想告诉陆叔叔一件事。”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然问道:“你们怎么知道他姓陆啊?”
扎着小髻的小女孩吃吃半天才道:“我们碰到一个好温柔好温柔的大哥哥,他听到我们在唱那个会飞的叔叔教我们唱的歌,就问我们从哪儿学来的,我们就跟他说了。”
陆小凤心想她所说定然是花满楼,就问道:“那个大哥哥还跟你们说什么了?”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支吾着说:“他还跟我们说,他要去和一个人见面,因为陆叔叔你有危险。可是陆叔叔你明明好好的在我们面前,怎么会有危险呢?”
陆小凤神色一变,连忙问道:“他有跟你们说他去和谁见面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其他的几个孩子也跟着摇了摇头。
几个孩子们似乎被他的神色吓到了,一个个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陆小凤勉强笑道:“这几个铜板你们拿去买糖葫芦吃,我们就不陪你们了。”
等小孩子们离开了,陆小凤立刻沉下脸对楚留香道:“你去找原随云,我去会会宫九。”
楚留香本想和他一块儿去,但是仔细想了想便点头应了,只吩咐了一句:“万事小心。”
三闯紫禁城,全天下恐怕也只有陆小凤能做得到了。唐天纵说的三个字,正是紫禁城。现在陆小凤也已经到了紫禁城里。
皇宫西北角,已是鲍鱼之肆、臭不可闻。这样的地方,本不会有人愿意多待的,所以谁也想不到他们选择了这样的地方作为藏身之地。这个地方不仅位于皇城内,让他们更加接近皇帝,而且极好掩人耳目,因为在很多人眼里,阉宦之人的地方总是让人感到恶心的。
陆小凤已进了屋。屋子实在不像是个屋子,反倒像个窑洞,烟雾缭绕,臭气熏天,一张占了半间屋子大小的桌子边围了一圈赌钱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太监。他们一面掷骰子,一面互相捏打,还不时的东摸一把西摸一把。
一个高大魁梧满脸横肉的□□子站在那群太监中间,看起来像是一群小母鸡中的大公鸡,十分得意。
那群太监看着他的神情又是敬佩又是畏惧,就像一些女人看她们的丈夫一样。
陆小凤只觉得他们可笑又可怜。
一看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那群太监忽然像是炸开了锅的蚂蚱,每个人的眼睛都黏到他的身上来。陆小凤一下子抢去了所有的风头,所以□□子开口时,语气里就充满了敌意。
“你是什么人?新来的太监?”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微笑道:“我只是来赌钱的。”
□□子怔了怔,冷笑道:“赌钱?就凭你这样的人也想到皇宫里来赌钱?让我先瞧瞧你有多少本钱。”
陆小凤又笑了。
他一边笑一边从身上摸出了几张银票——都是他在太平王府的地下赌坊里顺来的,谁也没有发现。几张银票被他扔在桌上,仔细一看,居然有一万两。
一看见陆小凤拿出了这么多钱,那□□子的威风顿时被灭了一半,只得勉强笑道:“这么大的银票,没有零钱,找不开。”
“不用找。”陆小凤淡淡道,“一把见输赢。”
□□子怔住,脸上冒出汗来,指了指桌上的几十两碎银子,道:“你看我们这儿只有几十两银子,赌本不够啊!”
陆小凤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赌本不够,不过没有关系,你输了也只是输这几十两,赢了的话可以把我的一万两都赢走。”
□□子当然不会觉得天上掉馅饼的事能够砸到自己的脑袋上,可一万两银子的诱惑又实在太大。
斟酌半晌,他居然直接把其他的小太监都轰走了,这才低声对陆小凤道:“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陆小凤其实正想让他把其他人赶走,没想到还没等他开口这人就遂了他的心意,脸上也露出了笑容,道:“我知道你这样的人消息灵通又识时务,所以只想跟你打听一件事。”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个道理实在是有理得很。
□□子听到陆小凤这么说,感觉自己威风又回来了,立刻笑道:“只要你说,什么事我都能告诉你。”
陆小凤淡淡笑道:“规矩不能坏了,我们还是先赌钱吧。”
“有道理,有道理。”
陆小凤想赢他当然简单得很,想输给他倒也不是难事,更何况一万两银子买到花满楼的下落,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的交易。
□□子眼见着赢了一万两银子,眼睛都放了光,就像是掉进了钱堆里的耗子。
“我只想跟你打听一个人。”陆小凤道,“他和我差不多高,是个盲眼,说话很温和,是个看起来就有好教养的公子,你知不知道这个人?”
□□子的脸色已经变了,变得惨白,惨白中还透了点青,已像是一个死人。
陆小凤知道他问对了人。
“你想打听的人就是他?”
陆小凤点点头。
□□子久久不语,忽然间脚下像是长了弹簧,抓起桌上的银票就往外跑,甚至连那些碎银子也没顾得上。只是他的速度再快,又怎么可能快得过陆小凤。
所以在他跑出这扇门之前,陆小凤就挡在了他的前面。
被点了穴道的人是不可能动的,所以□□子也被定在了原地。
“你为什么要跑?”
“因为我还不想死。”
“你说了就会死?”
□□子点了点头。
陆小凤冷笑一声,眼里闪着危险的光:“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说你会死的更快?”
□□子相信,因为他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了,他相信陆小凤随时有可能杀了他。
陆小凤居然又笑了:“你觉得现在死好,还是之后再死比较好?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谁也不知道你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
□□子沉默不语,显然正在内心天人交战。
陆小凤也不着急,只是默默地等着。
“他就在
“
□□子点了点头:“这个房间的背面。”
“多谢。”陆小凤点开他的穴道,□□子便一溜烟地跑了。
赌钱的桌子下的确有个几不可见的微小机关,若非仔细去找,绝对想不到它会在这种地方。开关一按下,就有一道暗道出现在满是油污的墙壁上。
陆小凤已进入了暗道。
暗道极深,极黑,起初还有一点外界射入的光线,但很快连那丝光线也没了,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陆小凤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感觉到自己的脚踏在了平整的地面上。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一股刀锋般利落的掌风朝他的心脏切来。陆小凤不能不避,他的身体刚刚往后退了几步,还没有站定,掌风再度劈向他的心脏。
陆小凤似乎已经躲不过去了。
“花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