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九月初十。
这天的天气并不好,气温虽然仍然有些偏高,却乌云遮空不见丝毫太阳,偶尔有秋蝉的叫声,也是有气无力的,就连从门缝里钻进来的风也带着一股子闷热。
胤禩躺在破棉絮堆里,觉得前所未有的清明,就连连绵的咳嗽也没有了之前的密集,绵软的身体居然能勉强坐了起来。
他费力的倚着斑驳的墙,透过残破的窗纸,近乎贪婪的看着飘落的黄叶,面上却是一片淡然。
他知道自己早已油尽灯枯,更明白今日便是归期,此时不过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罢了。
愣怔的看着那黄叶飘落到窗台上,费力的伸手试图够到手中,最终却不得不放下。
回想这一生,与这一刻何其相似?
求而不得!
简简单单四个字便概括了自己这一生。
开始还不甘心,慢慢的倒是想开了,这一辈子,无非如此。
愿只愿,生生世世,不再生在帝王家。
天色渐渐的变得昏黄,居然从窗口缝隙射入了道道金黄,趁着室内飞舞的浮尘,倒似翩翩起舞一般。
眼前渐渐的模糊,他不由得眯起了眼,感觉着力气慢慢的离体,嘴角不由噙了一丝笑意,终归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模糊中,似乎看到额娘小九就站在眼前招手,他面上浮起虚幻的笑容,伸手想拉住他们,就连房门被推开的声音都不曾听见。
只觉得身体越来越沉,飘飘忽忽中,恍惚看到一抹金黄,便陷入了一片混沌。
胤禛本来正在批奏折,却渐渐的心神不宁了起来,勉力再看了几眼,再也压不下心中烦躁,放下手中之物不由得走出了西暖阁。
谁知信步走来却走到了此处,站在门外呆了良久,本来还在犹豫是否要进去,自打那人被圈禁以来他就没再见过那人一次。
也不知怎么的,就推门而入。
傍晚突来的阳光晃的人眼有些睁不开,刚进入昏暗的室内,稍微的有些不适应,他忍不住用手遮了遮眼。
却看到那人倚着墙坐着,面容枯镐如同鬼魅,枯黄的长发胡乱的缠绕着,瘦得就剩一把骨头,身上破烂的衣服里不时有蝇虫钻进钻出,浑身散发着阵阵恶臭,他毫无所觉,脸上虚幻的笑容却显得幸福而满足,右手颤巍巍的伸着不知道想做什么。
胤禛就这么看着那人,直到那人渐渐的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身子歪倒在了床上。
闭上眼良久,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再次睁眼,他依然是那个杀伐果决的帝王,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胤禩本以为死了这一生也就完了,自己也算得到了解脱,谁知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可以到处游荡,但别人却看不到自己。
尝试了几日之后,他不得不苦笑,自己真的变成了传说中的鬼魅。
只是他不惧日光,也可以四处游走,唯一古怪的是,他离不开胤禛身边方圆百尺。
于是他只能看着他。
看着他励精图治建功立业,也看着他日日操劳慢慢的力不从心。
胤禩看着他的四哥,只能苦笑。
他以前为了那个位子忙活,现在却恨不得离那个位子十万八千里。
那个位子,那个位子,真不知道当初他们兄弟争来争取到底值不值。
于是他看着他的疲惫一日甚过一日却强撑着与臣子讨论商讨果实,看着他夜半捂着嘴巴咳嗽双眼却盯着永远批不完的折子,看着他的身体渐渐的衰弱下去。
不得不承认,他的四哥,从做皇帝这件事来说,真的认真负责,如果换了自己会怎么做?
想来想去,想而不得。
没有发生,只靠想象又怎能想象得到。
终于到了那么一天,胤禩记得,那天是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夜里,老四依旧在批阅折子,却在某一刻,握着笔的手放开了滑落身旁,身子就这么的歪歪的到了塌上。
他的四哥,竟然就这么的去了。
一时之间,他竟一片怅然。
这人,就这么没了?
他没见到老四出来,也许唯有自己才是那个例外?可为什么单单只有自己?
于是他看着弘历继位,看着所谓的康乾盛世,看着大清朝逐渐的走向败亡,看着金发碧眼的毛子在大清的疆土上肆虐,看着那痛苦的六十年,看着新中国成立,看着世界走向大同……
然后他终于倦了,腻味了,不想再看了。
于是闭上了眼。
唯有那“四哥”“胤禛”四个字,时时的在脑海回响,慢慢的,也只剩下了对这四个字的执着,其他的竟然再也想不起。
没有欢喜,没有厌恨。
心心念念的,只有那四个字:四哥,胤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