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位来者为何人?”院子里因为商壹一句淡漠的“白妖首”而形成的僵持局面,被一道温和的音色打破了。
一位身形修长、身着暗红色长衫的男子缓步从院外走进来,不疾不徐,唐珂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他单手负于背后,胸膛看起来有些薄弱瘦削,但淡然的表情以及蔑视一切的冷漠不会让人对他掉以轻心。
三千墨发未挽,任其自由铺散,把他的下巴修饰得略尖锐,瞳孔的颜色极其浅淡,像热水里刚洒进去茶叶还没泡开的清茶。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右眼角也有一颗显眼的小痣,只不过不是绯色的,是灰褐色的,很浅,像瓷白皮肤上的一个小斑点。
唐珂悄悄打量了他一下,而后便将目光投放到身边的商壹身上了,心想,还是先生眼角的小痣漂亮。
商壹看向来人,像方才似的又行了一礼:“如卿先生。”
商见卿走到白抚旁边,唤了一声阿抚,待人目光柔和下来,点头应了,他才将认真探究的目光放在商壹身上。
紧随其后的,他的眉头就如白抚一样,缓缓缓缓地轻蹙了起来。
“公子名讳何如?”他这样问。
商壹站直了身体,垂眸擡手用两根指节勾住了商言信的后衣领,让人不由得开始往自己这里退。可察觉到此,商言信却徒然一惊,他猛然回头瞪大眼睛苍白着小脸,大声吼道:“你碰我做什么?不准碰我──离我远点!”说着便极力地往外撤着身子,浓厚的妖力瞬间席卷了别院。
回馈给他的是更为浓厚却带有安抚性的大妖气息,商壹冷淡道:“死不了。”
话落,商言信身体又是明显一僵,他迅速地扫视了一眼白妖首,见对方眉头紧蹙他眼睛里似乎带上了丝不安。可过了一会儿他又意识到了拽着自己的人是谁,便嘴唇一抿,强行使自己放松下来,不动了。
等人在身边站稳,商壹才松开手,随口回答了商见卿自己的名字。
面前的二人明明看起来有疑问,最起码在看到商壹的时候他们看起来是真的有话要问,但双方介绍了一圈儿,别院里没再传什么其他的问题。
白抚与商见卿竟是一个比一个沉默。
最后,商见卿只面色不虞地看着商言信,问:“小雪,又惹你娘不开心了么?”
商壹:“……”
唐珂:“……”
这里局面很不对劲,虽然很不应该,但听到这个名字的唐珂一下子愣住了,紧接着便用带着点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了商壹,后者脸上本就没多少表情,现下是更冷了。
商壹心想,大意了。
果然,唐珂悄悄地往商壹身边凑得更近,脑袋也一直悄无声息地往对方耳朵边吹风。
他用气音问:“小雪?”
商壹:“……”
商壹无故擡手捏了下眉心,恶狠狠地握了握在底下作乱的爪子,同样用气音咬牙回:“唐奶糖。”
唐珂就立马闭嘴不说话了。
商言信不知道也没看见他们的小动作,闻言不回答商见卿的话,只坚定地朝白抚的方向上前一步,行礼恭敬:“白妖首,若再无教导,请将毁诺还于我。”
话音落地,白抚握紧了手里的玉箫,没动。商言信就自己垂眸伸手将东西拿了过来,而后又行了一礼。
虽然不该如此发展,但商见卿同白抚一起走了。
待他们走后,因为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该如何走,商壹还是没忍住轻蹙了下眉头。
似是想不明白。
而商言信一手握着玉箫,一手紧紧握着那颗糖,此时就有些发愣地盯着带着图案的糖块,不多时他闷声动手剥开糖纸,将奶白色的糖放进嘴巴里。
浓郁的甜香味道瞬时溢满了口腔,连带着整个人像被泡在了蜜罐里,商言信眼圈又红了。糖块在他嘴巴的一侧,脸颊被顶起了一个小鼓包,他好像是用舌尖碰了一下那块散发着甜味的领域,小鼓包瞬间鼓得更圆了,可紧接着,他晶莹的眼泪也开始圆润地掉下来,砸在地上很快就染湿了一小片地面。
直到这时他才像一个真切的小孩子,委屈的眉毛紧紧地揪在了一起,不一会儿就哭得肩膀乱抖,擡手没息地擦眼泪。
但他好像长这么大还没如此放肆过,因此哭也哭得不熟练,太猛太烈了,没哭两下就把自己呛得直咳嗽,还打哭嗝儿。
唐珂双眼微睁,懵了──他没见过、也从来没想过“商先生”会哭。
商壹眉头紧皱,更懵──他不记得、记忆里也没有自己竟然会哭的这一幕。
“先……言……小商壹,你别哭、别哭啊。”一个称呼几经辗转觉得叫着不太对,唐珂手忙脚乱地想要蹲下去给商言信擦脸。还没碰到人,那小孩儿先瞪大眼睛惊恐地后退了一大步,哭腔浓重道:“说了多少遍了,离我远点。小兔子!”
唐珂:“……”
商壹将人拉到自己身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成这个狗德行,只觉得实在没眼看,他耐着性子斥:“没息。”
商言信肩膀一抽,打了一个哭嗝以示回应。
商壹:“……”
商壹牵着唐珂回屋:“不必理他,让他自杀吧。”
唐珂:“……”
别院里太安静了,连风没有,商言信嘴里嚼着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不时还有一些哭吟响彻在院子里,让人的心跟着乱了。
但那哭声又不是很悲伤,犹如只是有些情绪憋得太久,如今实在达到了顶点所以爆发了,因此他哭得还挺……愉悦。
总之,声音一会儿起一会儿停,他知道自己在干嘛,完全不用人管。
风还未起,光已从九重天落了下来。
四万岁之前,商壹并不叫商壹,而是商言信。这是白抚与商见卿一同赐予他的名讳。
高在上的命格,也兴许是白抚他们自小也是过的同样的生活,商言信是他们的孩子,可在这场亲情里,对商壹来说,他是感受不到任何在意的。
自记事以来,商言信忘记了他上次喊爹娘是什么时候了,他只记得他不被允许喊爹娘是什么时候。
那时他才方记事不久,对很多事还模模糊糊,但就是在如此情景下,白抚严肃地告诉他。
“身为小妖首,你要早早的立足于天地之间,不能被任何感情左右,哪怕是亲情。”
“往后,同其余人无任何不同,唤我白妖首,喊你爹为如卿先生。”
商言信不懂,但小孩子对严肃的面孔有着与生俱来地畏惧,他幼时不掺杂任何杂念的眸子里闪着不解的光,最后却还是软糯着声音答:“是。白妖首。”
当时,像是满意他的听话,白抚轻一颔首,目光终于放缓变得柔和了。
可她却疏离地回敬了商言信一句:“商小妖首。”与冰火狐一族永远是君位一样,商言信生来便也是下任妖首,除了妖界君主,所有妖类他可管教。
众妖也必须听命于他。
身为君,便要做好一个君的职责,不可为恶,不可入魔,不可走任何邪魔外道,也不可有过多七情六欲──感情也会毁掉一个人
所以像他多年来背的滚瓜烂熟、几乎快与自己的血肉生长在一起的妖训,使他忤逆,使他狠心取离心口那根最近的肋骨,为其取名毁诺,就是为了以此来毁掉他所谓的“言信”,所谓的世间大义。
他也不愿为一群陌生人身先士卒,死而后生。
很自私的一位“妖首”。“难道一个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命格,也是错吗?”
商壹本还在平平无奇讲着过往,刚开始还没多久,唐珂就将他打断了,说了这样一句。
在那些过往之下,商壹明明没说谁对谁错,也没明确地埋怨自己该当如何,他知道唐珂一定会说些什么,他猜唐奶糖肯定会附和他之前的倔强态度──“不愿就是不愿”,但他没想到唐珂竟是直接将这件事的源头给拎了来,他告诉商壹,一个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命格,本就没错。
所以,根源是对的,哪怕后来他如此大逆不道,也并非就是有错。
果然,唐珂又义正言辞地说道:“天下大义关你什么事……虽然这样说话很不负责,但你首先是自己、是商壹,才会是商先生、是众妖的妖首啊。”
“可你……白妖首却只让你做一方大妖首领,忘了你从一生起的第一身份是什么,”他满脸不认同,一字一句:“先生刚一生只是小商壹,白妖首本末倒置,不好。她错了。”
活了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商壹从他人口中听到“白妖首不好”以及“她错了”这种话,还是如此明目张胆,一时之间人有些傻了。
可唐珂的一席话在一瞬间就让他如醍醐灌顶般醒悟──不知道是不是从记事起就深受“大妖首领”职责的荼毒,又或商壹每天在言信与毁诺之间较劲,无暇顾及其他,商壹本人自己也从未想过……他首先得是商壹,而后才是商先生。
因此,他堪称痴傻一般地低喃:“是吗?”
“是啊!”唐珂狠狠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与其十指相扣,想让某人回神似的,咬字清晰且重:“先生没错。”
“嗯,喂……”声音将,唐珂与商壹就将目光往门口方向挪去,顿时看到商言信哭完了,此时就不尴不尬地站在迎光的地方,看起来是想说话。
对面还是小孩儿商壹,唐珂条件反射先看了一眼自己握着商壹的手,又擡头看了一眼商言信与其对视,不知道从彼此的眼神里看了些什么玩意儿,不要带坏小孩子的想法瞬间涌上心头,唐珂脑子“嗡”地一下,立马放开了手,还欲盖弥彰地将自己的手放在桌底下藏好了。
商壹:“……”
商壹抿唇,如数思绪全被清除,他面色、眼神很不善地瞄了一眼商言信,压抑着声调冷淡道:“床尾药箱,你自己收拾来的忘了?滚去上药。”
商言信:“……”
二人的小动作刚才可是全部看在眼里了,商言信就算现在样子还是个孩童,但他年岁已是老大爷中的老大爷,尽管妖怪里的这种老大爷并不能谈情说爱,会被教训打死的,毛没长齐还想偷尝禁果,这是造孽!但他不是不懂,脑子里的道侣全部是男女,面前的二位是男的,本不该被想歪,但他俩太腻歪了,哪怕就是只坐在那里不动,双方看彼此的眼神不是普通人之间的那种。
不知怎么,已经是大人的商壹刺激到了刚刚才挨了一顿打的商言信,商言信小眉头一皱,表情凌厉,下巴微擡特指唐珂,对商壹不悦道:“我看他一眼怎么了?”
唐珂:“……”
话落,商壹冷漠的目光就射了过来,大小双方眼神对眼神,静默片刻,商壹薄唇轻启:“再看老子打死你。”
唐珂:“……”
商言信:“……”
商言信大怒,苍白的脸被气红了,指着他:“你连自己想打死?”
商壹眉梢微动,反问:“有何不可?”
商言信:“……”
在外面被教训了那么一顿,而且看白妖首生气的点,毁诺玉箫肯定是最近才做的。
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取的那根近心肋骨,商言信好像是疼了,擡手揪住了胸口的衣服。
没有精力再去应对眼前,商言信绷着小脸果真去往床榻了,床尾有个药箱,很显眼。
经过桌边时,他先停下迅速擡眼别扭地看了下商壹,在人眉头蹙起即将就要不耐烦,他又迅速地小声问:“你还有糖吗?”
商壹:“……”
下一刻,不待旁边人动,唐珂立马反应过来从兜里抓了三颗放在桌子上,商言信浅色的眼睛顿时一亮,快速地把糖拿走了。
商言信:“谢谢小兔子。”
说完就直奔着床榻去了。
唐珂:“……”
商壹忍了忍,沉声:“叫他唐珂。”
警告完又道:“我之前怎从未发现你如此烦人?”
骂他相当于骂自己,三颗糖就牢牢在手里握着,商言信心情还算不错,没搭理商壹。
他熟练地将药箱打开,背对着厅堂脱了衣服,低头给自己上药。
从这小孩儿要完糖从自己身边过去,唐珂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他。此时见人白皙的后背满是被玉箫打来的红痕,有几道的皮肉还已经向外绽开了,触目惊心的,唐珂身体一动便想去帮他上药。
但想到现在的商壹就已经非常“性冷淡”了,对方不让其他人靠近,一时之间,唐珂蹙眉停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下一秒,不待他继续纠结,身边的商壹强硬地捏住他下巴将他脸掰正,沉声:“他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畜生你也看?”
唐珂:“……”
商言信给自己上药的手霎时一顿,背对着人的脸上满是麻木狰狞。
他似是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如今这副德性,还有点儿接受无能。
唐珂双手抓住商壹的手,同时身子微微后仰,将自己的下巴解救来。
“先生,”他声道,语气带上了点警告人不要不正经的意味:“‘你’受伤了。”
商壹直眉楞眼:“我未曾受伤。”
商言信:“……”
商壹又道:“他自己可以,不必管。”
没有人比商壹更了解过去的他经历过什么,哪怕数万年过去,重来一遍他也知道这时候的他是自己一个人
而实际上,在阴差阳错去到现世之前的商壹,从来是自己一个人
况且,唐珂又想到商言信那副抗拒别人的样子,真忧心也没用,有心无力
他败下阵来,安抚地拍了拍商壹的手背,不再盯着商言信看了。
“先生,”唐珂问:“这时候白妖首打你,只是因为你制作了……”话到嘴边他嘴巴一抿,停住了,‘言信’二字差一点就要脱口而,而后他想起来这里还有另一个言信,一时间心里也不知道到底有何感想,只觉得又疼又泛冷:“毁诺吗?”
闻言,商壹垂眸:“嗯。”
唐珂想起商壹曾在杂物间写给他的字字句句,有些东西已经不受控地涌上了脑海。
“因为你的离经叛道?”他问。
商壹竟以肋骨成箫,为其赐名毁诺,就只为了抵制反抗他要一生所带的言信。
完全与白妖首和如卿先生的教诲背道而驰。如此一看,确实够离经叛道。
商壹没什么所谓:“嗯。”
唐珂便闭嘴抿唇失声了,他想,在那些商先生无所不能的传言里,商壹根本不想要那些什么玩意儿的高高在上。
自记事开始,他全身上下的白骨在努力抗拒着能够束缚他一生的东西,但众妖还是将他当做了信仰支撑。
商壹最终还是被锁困在了原地。
其中把他当做神明的──就有唐珂。
商壹轻声说道:“我所犯之错,远不止于此。”
话语间,他的手指不知何时又缠上了唐珂的指节,皮肤相触温热相贴,竟好像要把商壹烫伤了,他手指尖竟不可抑制地轻轻痉挛了一下。
怕人厌恶,又不愿放开。
“你以后还做了什么?”这时,商言信已经迅速地上好药穿好衣服了。在系腰间束带时,他边往厅堂走,边这样询问声。
商壹将眼神落过去,不知是单纯地看那时的商壹,还是透过商言信看见了如今的自己,目光沉沉不知所谓。
而后,突然想到了什么般,商壹下巴轻擡一指商言信,对唐珂说:“以后的错是他犯的,与我无关,你要是嫌恶了,嫌他就行了。”
商言信:“……”
作者有话要说:
商言信:“我可去你大爷的!”
感谢支持,给大家鞠躬啦~么
打个预防针,这文顶多再连载十天就差不多了(顶锅盖跑走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