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逢春……”第九宗道,“就叫唐逢春,名姓是真的,我着人查了,凡是可相真假的,都对上了。”
“那么他仇家不少。”姜百里道。
“只有一个。”第九宗道,“他不做留活口的活计。”
“那怎么还留了一个?”姜百里问道。
“那一个又不是活计。”第九宗答他,“是情债。”
姜百里不多话了,是叫第九宗讲下去。
“唐家堡这个地方……大多人都晓得,里头和外头,当真两个样。”第九宗道,“有幸外堡里住过一阵,所及都是和气人。”
“内堡进不去,不晓得到底怎么个样子,我惜命,不会闯的。”
“你晓得逆斩堂,应该晓得凡唐门中做杀手暗卫一伙,总得有个领头的吧?”第九宗问。
“知道。”姜百里便答一句。
“到上一回……八年前。”第九宗算了算,“你晓得领头的换做谁?”
“你这么问……莫非是唐逢春么。”姜百里答。
“说故事么,总要问一问……正是。”第九宗笑道,“怎么样,唐大哥是厉害角色,你还打他主意么。”
“主意要打的。”姜百里亦笑道,“先听完故事。”
第九宗不同他绕圈子,便当真摆出说书人架势来。
“别的不晓得,只晓得他杀手做了十几年,到头来给一个半点儿不识武的娘们儿迷住了眼,做着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活,还成了亲。”
“大张旗鼓?”姜百里道。
“明媒正娶,高擡大轿。”第九宗笑道,“想不到吧,倒是个舍得的。”
“娶妻生子,人之常情啊。”第九宗继续说道,“做杀手也要安身立命,平日里又不是无遮无掩,说不准杀猪铺子里挥屠刀的,晚上穿一身夜行衣,便也是个取人性命的好手了。”
“唐大哥日里开个布庄,千山万水去做活的时候,就关了铺面,假说是歇几日。”第九宗道,“有了夫人便好了,连铺面都懒得关了。”
“好日子。”姜百里道。
“是好日子。”第九宗道,“只可惜唐大哥多惹了一桩事。”
“不好办?”
“自是不好办的。”第九宗答,“惹了一桩烂桃花。”
姜百里未说话。
第九宗笑一笑:“唐大哥待人好,待朋友便是好上加好,便有事理初晓的人多动心思……姜大哥,你总不是初晓吧?”
“不是。”姜百里道,“不过是动动心思,这笔债怎么清算了?”
“姑娘家。”第九宗说,“旁敲侧击,唐大哥自然晓得,本是做事相帮认得的,这样一来尴尬得很,便不与她来往了。”
“本以为她伤了心远走,不想唐大哥成亲那晚还来喝了杯水酒。”
“不是来道喜的吧。”姜百里道。
“自然不是。”第九宗答,“要给唐大哥做妾,不晓得如何说的。”
“这真是……好福气。”姜百里笑道。
“大概吧。”第九宗随口道,“唐大哥也是榆木脑袋,不肯。”
郭霖烧了热水来冲茶,姜百里热茶端到手里,笑道:“专情。”
第九宗点点头,向郭霖笑一笑,便又道:“是,专情。”
“那女子闹了这么一场不得所愿,便走了。”第九宗手指敲敲杯身,“后来唐大嫂有了身孕,夫妇二人都欢喜得很,布庄里都进了好些喜庆颜色。”
“安胎至第三月,不速之客又至。”
“还是她?”
“还是她。”第九宗道,“将唐大嫂绑了,要唐大哥独自去见她。”
“依唐逢春的身手,救个人不在话下。”姜百里说道。
“确是不在话下,所以人便救回来了。”第九宗道。
“听来是皆大欢喜。”姜百里道。
“差就差了这一招。”第九宗道,“唐大哥还顾念交情,手下留几分情面,让那女人逃了。”
“那女人便不同了,处事阴狠。”第九宗叹了一口气,“本以为这场虚惊过了便无扰,谁知再过几月,唐大嫂临盆时……”
“那女子又来生事么?”姜百里道。
“哪里还敢来。”第九宗道,“请了稳婆,唐大嫂肚子里却只剩一个死胎,那女人不知下了什么毒物,就连唐大嫂也……”
姜百里不说什么,听第九宗说话。
“那时妙手顾先生仍在。”第九宗道,“便是那如何去请都不愿出唐门的名医顾周。”
“听说过。”姜百里道,“连他也保不住的人命……”
“我倒并未当真见识过他医道,不过是听来的。”第九宗道,“名声在,可惜老人家已故,见识不到了。”
“讲当讲的故事吧。”姜百里道。
“多说了。”第九宗道,“唐大嫂故去后唐大哥将她葬了,便仍做他的杀手。”
“五年前唐大哥接了宗卷点案,头回失了手,后派了人去才算做定。”第九宗道,“唐大哥领了重罚,再自己动手挑了手脚筋,要出逆斩堂。”
“逆斩堂里,出去的只有两种人,一是死人,二是又聋又哑,武功全废之人。”
“唐大哥自废武功,好歹是做过他们领头的,过去手底下几个兄弟还是徇了私,免了他聋哑。”
“你又怎么遇着他?”姜百里问道。
“说过我当年有幸在唐家堡外堡住过几日。”第九宗答,“恭州水土不合,启程回去时在路边见到个血淋淋的人,一探之下还有些气,便带着上路了,本是想着若他活着撑到下一城,便算他命大,若未撑到,我也算是发过善愿,仁至义尽。”
“唐大哥命大。”第九宗笑一笑,“到医馆了,还能探到几分鼻息。”
“只是可惜这命救回来,手脚筋接上了,将他接去家中调养这数年,仍是回不了从前身手,使力狠了便是那副样子……”第九宗示意唐逢春那间屋子,“痛,生不如死。”
“他夫人叫阿辞?”姜百里忽然问。
“他叫过了?”第九宗笑道,“我常说他这点不像杀手,梦里的话怎能出口。”
“那么他来这漠里……”
“几月前来的消息,说秦佩躲在大漠边陲小镇。”第九宗嘬一口茶水道。
“秦佩?”
“便是唐大哥那独一个仇家。”第九宗道,“叫什么来着……杀妻之恨?”
“唔。”姜百里潦草应一声,“还有一问。”
“姜大哥但讲。”
“五年前你独自出外游历,如今算来应是过了二十……怎么仍是十五六少年身量样貌?”姜百里问道,“你到底是……”
“姜大哥,有些话不说明白的好。”第九宗挑了挑眉毛笑道。
“跟你唐大哥学了五年,怪不得会做戏。”姜百里笑了笑,站起来道。
“故事说给你了,唐大哥说的不多,许多还是我打听来的,要听多的,要你自己去问他。”第九宗道,“还要多说一句。”
“请第九小兄弟指教。”
“指教你我够不上格。”第九宗摆了摆手道,“不论如何,他不单是从鬼门关爬出来的……还是从逆斩堂爬出来的。”
“铭记于心。”姜百里笑道。
说罢便转身,往唐逢春躺着的屋里去了。
唐逢春已经起来了,坐在桌边将折损的机关翼骨骼根根卸下。
手套摘了便是一双不见光的手,姜百里在他对面坐下。
“怎么不倒些茶进来。”唐逢春道。
“夫人老爷的戏还要做?”姜百里问道,“你面皮都换了一副,我便演不像了。”
唐逢春仍是那富贵公子扮相,不以为意。
“面上受了伤,那万花小兄弟给的伤药恰好派上用场,怎么不上药?”姜百里问。
唐逢春将机关翼收了,道:“劳烦姜兄取点茶水来。”
姜百里便当真去取了。
唐逢春接了茶杯,也不喝,手指略一沾,在下颚细细搓一搓,揭起一层细细的皮肉来,看来胆战心惊。
却是一层假皮肉而已。
左脸的揭了,再去揭右脸的,鼻梁上覆一块,下巴嘴唇亦有。
唐逢春在姜百里面前慢慢将一副易容全清了,露出真面目来,左面上一道细细剑伤。
摘了假脸,却不急着上药,二人便对看一番。
虽未有言语,然二人都大大方方,亦不觉得尴尬。
姜百里先开了口:“果然犀颅玉颊沈腰潘鬓,难怪那……”
“比不上姜兄龙眉豹颈。”唐逢春道,“二十三两。”
姜百里:“……”
唐逢春将伤药随意抹抹了事,又换一身衣服,便是早上的一身武服。
“阿宗说了多少?”唐逢春问道。
“只字未提。”姜百里道。
“怕我灭口?”
“阿宗说不可当你面提起。”姜百里煞有介事道。
唐逢春沉默片刻,道:“是,陈年往事,不应提了。”
“陈年往事,你怎还到这漠里来?”姜百里道。
“再陈,也总要有个了断。”唐逢春道。
“何苦装大仁义……报仇便说是报仇。”姜百里笑道。
“是,报仇。”唐逢春道,“我报仇要杀一人,你报仇杀了多少?”
“不是说过么。”姜百里仍是笑说,“一家七十三口,个个脸面都记得清。”
唐逢春点了点头:“一路人。”
“擡举了。”姜百里道,“你我不是一路人。”
唐逢春看他一眼,将方才手指沾过的茶水一口饮尽了。
“还未问过尊夫人名姓。”姜百里道。
唐逢春茶杯在空中顿了一顿才放到桌上,道:“卫辞。”
“好名字。”姜百里道,“想必是个美人。”
“是美人。”唐逢春笑一笑道,“世上难寻第二。”
姜百里不说可惜也不说福气,将唐逢春茶杯取了,再倒一杯水,亦仰头一饮而尽。
竟同兄弟对坐饮酒一般。
方才姜百里未说完的那句是,怪不得那秦佩求而不得发了痴狂。
这张皮相,的确是当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