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文字冲击力太强, 以至于当智能明火灶台发出“滴滴”提示,告诉厨房的当前使用者它怀里搂的锅已经够热了,锅怀里揽的水也煮沸了, 厨师可以继续往它们热情大敞的怀抱中加东西,完成厨具与食材间的套娃式拥抱时,沃修——由于正心不在焉,他随意用尾巴和爪子卷了一把空气, 送进锅里——又很快一激灵,火速把自己差点涮“清水锅”的爪和尾巴提走了。
“非常骇人,黎先生。”谨记厨房安全的百里开口,电子管家一秒接管食材入锅步骤,顺便对猫严肃批评,“我想沸水烫猫爪和清水涮尾巴并不在今天的菜谱上, 少爷要是看到这段厨房录影, 会被您的行为吓坏的。”
滚沸的水是真有些烫, 自己刚刚心不在焉也是真的够操作失当。
但听了百里特意强调的有人会被自己吓坏, 沃修心说得了吧,我才快被他给吓坏了。
他和崖会泉已经结婚了?
……崖会泉就已经跟他结婚了??
有那么两秒的时间,向来自信的域外联合指挥官产生了自我怀疑——他很担心刚才, 他无意间掉进锅里涮了一下可能不是爪子或者尾巴,不是这些比较能伤着折着也无所谓的部位。
他是不是把自己的脑子掉进去了?不然, 怎么一连几分钟过去, 他大脑跟伤了金属元件的主机似的,只能翻来覆去的重播上面那两句话?
好不容易,沃修感觉自己度过了“大脑卡机期”。
他的脑子总算是放过了“崖会泉”、“我”以及“结婚”这三个关键字词,不再只逮着它们无限做排列组合了。
他又把面前还摊着就诊手册的屏幕看一遍。
先重新细致浏览所有跟“关系”沾边的部分。
接着,他视线慢慢, 慢慢的落回到了“年龄”一栏上。
不对啊。
沃修用他极力挣脱了干扰的思维,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他是一只披马甲的猫,但这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
并且直到找回记忆以前,他自己都认为他是一只真正的猫。
那么……崖会泉就更不知道这事,更是一直把他当做一只真真正正,到家时甚至还没度过断奶期,需要人悉心关照他每日嘬奶情况的奶猫了。
然后崖会泉和一只奶猫结婚了。
沃修:“……”
沃修:“…………………”
所以这位在坊间三流八卦里,有着“星盟第一难搞”名头的将军,这么多年以来,谁也没能攻破他的防线,不是因为广大追求者的方式不对,而是令他动心的“准入门槛”就十分另类——他根本不取向人类,取向是“奶猫”吗?
沃修被自己的假设震撼了一脸。
这番思维疯狂走偏的假设也足以叫人见得,有些大脑,看起来是已经跨过了卡机,好似已在恢复如常的运转,然而实际上都是假象。
沃修仍处在自己跟崖会泉结婚,尤其还是以猫身份结了婚的冲击里,想法和心情都一团乱麻,目测一时半会,他是难以找回真正的理性,不去冷静一下没法做到客观看待问题了。
“您还好吗?”百里关切地问,“我检测到您的心率忽然起伏不定,情绪似乎也正随心率一同跌宕。尽管从您的面部肌肉运动轨迹来看,您仿佛还保持着表面的冷静,然而这些数据都表明您正在经历一场情感冲击。”
电子管家原本还有一句“发生了什么”,他是真的很关心猫主人兼猫兄弟。
但赶在百里最后的问句出口前,沃修先一步动了身。
“有一点突发情况。”从厨房台面上起身的猫郑重地说,“我要离开厨房一会,今天这边就完全交给你,行吗?”
百里立即将没说完的问题延后,礼貌回答:“当然没问题,打理家务是我的本职,您在这方面真的太客气了。”
等电子管家想把延后的问题再捡起来,厨房台面上就已经没了猫影,徒留他一个Ai,只能一边认真地思考猫的速度似乎又变快了些,一边,百里对着之前还有猫的地方默默晃了一下机械臂。
人工智能很有仪式感的完成了再见,而沃修直奔专属于他的那间客卫,决定采取传统方法去冷却大脑,镇定思维。
客卫的门被一尾巴拍开时,文化博览中心内,崖会泉便也离开了宁副院长的办公室,在对方眼神复杂难明的目送下走出行政办公区。
卢思明小心翼翼跟在长官后方,一个多余的字也不敢说。
因为刚刚过去的那场谈话实在氛围诡谲,令人不自觉就屏息凝神,甚至还有两份心惊。
“……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二十来分钟前,宁副院长用这样一句为他的重要话题做了结语,并谨慎又观察一番对面崖上将的神情——依旧什么也没看出来。
崖会泉其人,和他的坏脾气一样声名远扬的还有一点,即是他不大寻常的成长经历。
有一个比较广受认可的说法是,崖上将正是因为在童年时期接受了“Ai监护”,他在由儿童转变为少年,再由少年长至青年的这两个人生重要阶段里,唯一的亲密关系却是同人工智能建立的,这便不可避免对他的性格塑造产生了影响,让他或许存在一些后天情感功能丧失。
他的思维与处事方式都很“Ai”。
所以他逻辑缜密,能够制定出最优布防策略,带兵作战时总有最周全的后备计划。
也所以他冷漠难亲,对接受任务及完成任务之外的事仿佛都毫无兴趣,这么多年里,也没人见他爱好过什么,钟情过什么,仿佛他压根感知不了那些正常人本该有的丰富情绪,几乎不会被触动。
宁副院长过去没怎么跟崖会泉本人接触过,他们在从业领域上的确毫无交集,他得腆着脸去往对方父母那一辈掰扯,才堪堪扯出一点让两人搭上边的关系。
所有跟崖会泉有关的传闻,在给对方发去邀请前,宁副院长当然也都看过,做了见面前的准备。
他一直认为传闻不可尽信,崖会泉再怎么“像Ai”,生理角度来说对方也没有跳出人的范畴,只要还在人的框架内,人就不可能对一些深入骨血的东西无动于衷。
然而此时,当他讲完关于对方父母的大发现,一桩陈年构陷有了翻案希望,那无论如何也是对方血亲,他以目光反复逡巡对面年轻将领的脸,竟没找到一点他原以为多少会有的动容。
崖会泉眉梢都没动上一下,神情与之前相比分毫不差。
那双带着红调的棕眼睛望过来,映着办公室上方投落的白光,看起来十足冰冷。
崖会泉口吻漠然地开了口:“据我所知,文研院近期与域外联合有实际资料共享的项目,一个是今天召开的交流展会,项目围绕深海遗迹的开发展开,另外一个,则是官方出资建造的远程通讯网,项目涉及双方星区内共十五座信号基站。”
“对,对,是这样没错。”宁副院长只跟崖会泉多对视了一会,莫名觉得那双眼睛不敢再看,他为获得接腔松一口气,“我所在的团队正是负责后者,所以我们才意外拿取到了这些资料信息。”
崖上将的表情就终于有了变化,他嘴角不甚明显地提了一下——是个主人甚至吝于成形的冷笑。
“意外?”崖会泉将这两个字单独拎了出来。
宁副院长的背后忽然就沁出一层冷汗。
“通讯项目两周以前才获审批,资料对接是在上一周的最后两个工作日,覆盖的数据项目需要以‘亿’作为单位。”崖会泉不紧不慢,视线却像快刀,直从人身上刮过去,“你们意外高效的整合了数据,意外从亿万份编码中找到了能跟当年案件匹配的那段,意外立即便能重新记起一桩都已过去五十年的旧事。”
所有人造的机缘巧合,都被崖上将用“意外”来讽刺了一遍。
他比宁副院长要高,坐着也能给人居高临下感,
冷汗逐渐从后背沁到额前,宁副院长心里有再多算盘,也是个战争年前从没离开过蒙特一步,一直呆在安全区的文人,当面前才经历过漫长战火淬炼的将领语气转变,一点锋利从对方的冷淡皮囊下探出来,就才叫人恍然——之前那副看起来就已经很难招惹的模样,居然是对方有意收敛过的结果。
“寻常人不会惦记去翻一桩五十年前的事,尤其它早被默认埋进了土里。”崖会泉目光不错地钉在人身上,“会在如今把它重新挖起来的人,要么是这事与自身牵扯极深,害怕没有收好的尾巴会有一点变成火星,重新燎到自己身上,所以想挖出来再彻底清理一遍,要么,是对当事人情深义重,多年来一直在寻找平反机会,会本能的挖掘任何一丝可能。”
宁副院长:“我……”
“我想你不是前者。”崖会泉打断他,“不然不会把这件事当礼物一样送到我面前,这过于愚蠢了——但后者,我看也不太像,所以这里应该还有第三种可能。”
宁副院长倏地闭了嘴。
他一个字都没答,然而崖会泉已经从他的反应里得出了答案。
所谓第三种可能,崖会泉没有详说,时间刚好快到交流会开场,他只在又注视对方半晌后起身——这动作还把对面的人吓一大跳,宁副院长整个上身都往后仰了一把。
“感谢你的邀请,让我们在百忙之中听了彼此的废话。”崖会泉向差点表演倒栽葱的宁副院长微微颔首,“你是个很会站队的人,但我这里恐怕没队给你站,光辉之翼的征收门槛没有传闻中那么高,不过会被我起身动作就吓坏的人,肯定是通过不了。”
撂下这句,崖会泉开始往外走。
宁副院长险险撑住了桌子,他从被崖会泉看穿意图后就从主动转做了被动,及至听到这番无异于拉开距离的发言,他怔愣一瞬,不敢相信,忍不住朝着崖会泉背影出声:“可无论如何,这事关你的父母——”
崖会泉没回头,好像父母也不值一提,五十年前就死去的两个人,死去的时间比孩子对他们有记忆的时间还长,本就不够深厚的感情,大概早在跌宕时光里被消磨殆尽,不值得再去为之做上一点什么了吧。
崖上将不愧是Ai养大的,行事作风也像Ai,经年的人事对他来说不过一份历史数据而已,打动不了他的心,传闻诚不欺人。
……但真的吗?
崖会泉真能够做到这么彻底的冷静自持,完全像是在听局外人的故事,从不为“历史数据”动容吗?
这个问题给崖将军自己扪心自问,他手上捏着的回答是“是”,可他正视自己内心,发现里面一团杂草。
而荒凉野地里的杂草疯长,像一路蔓延进了喉咙,堵住声带,他便只好又缄默下来,什么也不说。
旁人眼中“Ai”一样的崖会泉,却连自己内心这个数据库都捋不清楚,数据分析频频出错误,怎么都得不出一个真正称心的结果。
文化博览中心为他预留了特等席位,他一进入场馆就置身在热闹人群中央,在外面看着这片深蓝空间时,他会想到那颗杳无人烟的小星球,会想到那片海域,然而真正入场,模拟器的效果拉满,在极度拟真的环境中,怀念与代入感反倒逐步褪去。
他开始感到虚假。
这里太吵,人也太多了。
崖会泉被脑子里的杂思与现实环境一起叨扰,同步领会来自两个维度的喧嚣。
他忽然就很想要喘一口气,做点能让自己短暂放松的事情。
所以他调出个人终端,在家庭频道里给电子管家发去一条信息——
【黎旦旦今天去过卫生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