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接文件的人年纪不大, 还不超过三十,就星历年龄计法来说,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毛头小子, 沃修记得这人是有凯门鳄基因,牙齿长得很有特色,一张嘴会露出两排细细密密的小牙。
凯门鳄在鳄鱼家族里只能算中小型,上下颚咬合力也一般, 一旦被更加强悍的力量压制住前部的吻,便基本再张不开嘴,战斗力折半。
所以,古地球时期,凯门鳄会成为老虎、美洲豹等能够下水,又力量惊人的大猫的狩猎目标。
也不知道算不算遗传基因作祟, 这位仅是携带有部分凯门鳄基因的队员外号就叫“小凯门”, 他性格有点呆呆憨憨, 属于特殊部队里少有的真老实孩子, 还对自己的大猫同僚们天然有点怂,仿佛基因帮他在潜意识里刻下了祖上曾被大猫一口叼走的记忆。
但小凯门怕大猫同事们,又很喜欢小猫。
“隔壁的猫是怎么跑过来的?”小凯门向乌珊莎汇报完关于“猫宝宝”的信息, 他又转头看向还蹲在高处,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的猫, 有点纳闷, “迷路了?”
小凯门一边为猫的神出鬼没纳闷,一边,他的爱小猫之心又蠢蠢欲动,不禁擅自揣摩了一下对方呆在高处不动弹的用意,很快得出一个自认合理的结论, 并张开手臂,主动问猫:“宝宝,你是上去之后下不来了吗?”
同事们讨论的“猫宝宝”实在给人印象太深,小凯门自己方才也连续说了好几声“宝宝”,喊起人家陌生小猫“宝宝”来是相当的顺口。
假如小凯门没被他对小猫的喜爱蒙蔽眼睛,又或者他洞察力再高一点,他就理所应该发觉,在他旁边,指挥官乌珊莎已经半晌没有说话,狮子女士打从发现“小猫”的存在起,似乎就陷入愕然,甚至在对上那双蓝眼睛后脸上流露出震惊。
意识到了什么,又不敢立即相信的乌珊莎说不出话。
没有意识到什么的小凯门话又特别多:“不管你是怎么来的,没事啊宝宝,你看我准备好接着你了,这个办公室里也没人会伤害你,我们都很友好……呃……”
后面的话之所以没能说完,是因为小凯门陡然看见,“宝宝”面无表情从遮光叶片后方伸出一只爪子——那爪子一看就很不小猫!
星盟人看不出爪垫大小及肢体上彰显的物种差别,但域外联合人大多能分辨,有着一干大猫同事的特殊部队成员就能看出差异。
“等等,崖会泉的结婚对象不是小型家猫?”小凯门只来得及这么想了一秒。
“宝宝”伸出一只爪,当然不是为了让洞察力不太好的老部下凭爪认猫,他好不容易不用再刻意收缩胸腔,不用担心怕吓着自家的人而有意掐起嗓子憋着气,因小凯门闭嘴短暂陷入安静的房间里炸开一声咆哮,像晴天朗日里突然落下闷雷。
怕大猫的小鳄鱼人都傻了,只感觉刹那间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颤动。
而身心俱颤的人并不只他一个。
“宝宝”沃修顺便往遮光叶片上一拍。
一阵稀里哗啦。
足够覆盖整扇落地大窗的遮光叶片,就在这闹着玩一样地一拍中,宛如是拿食堂后厨富余的豆腐做的,实际上重达七十斤的特质遮光材连顶上横杆一块开始下落,层层叠叠地往地上塌。
沃修高效率启动一场拆迁,借着散乱叶片对视线的遮挡,虎啸带给人神经的震动犹在,他就已经完成一场形态变换。
一道对特殊部队来说熟到不能再熟的声音响了起来:“回来得有点突然,只能麻烦各位先包容一下,包容不了我也没什么办法,欢迎来找我按队内老规矩打一架,其他稍后解释——现在全体立正,闭眼,稍息!”
遮光叶片的坍塌过程像是竖着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死而复生的人在它落下的背景音里快且清晰地说话。
他的声音分明很熟,可又因为已经很有一阵没听见过这道声音,也默认它不会再响起来了,所以直到它骤然转换语气,从闲谈般的随意转成干脆果决的指令,特殊部队指挥官办公室里的众人先是随沃修声音响起而一懵,目光下意识争相往那飞尘弥漫的角落追过去,想要把被杂物和扬尘遮在后面的人看清。
等他话说到最后,凭着过去千锤百炼出的默契与服从本能,众人在五十个字间适应了再次听见他声音的感受,身体快于头脑,察觉到他语气变为下令,便条件反射将最后的指令执行。
——包括之前被虎啸给吓懵的小凯门。
“小凯门。”
随其他人一起紧紧闭上了眼的年轻小鳄鱼被点了名。
小凯门还处在混乱和震惊里,大量的信息冲击简直要让他头脑过载了。
但听到点名,他还是本能答:“是!”
他好像真的光天化日之下诈尸的前老大——不,没有前,就是老大——对他说:“我给你一个特别任务,也是我回来后发布的第一个任务,你要是能好好完成,我就不计较你刚才的五声‘宝宝’。”
什什什么……
他刚才是是是在喊老大宝宝宝宝吗……
小凯门连思维都颤抖了。
“你的回答呢?”老大又说。
小凯门一个哆嗦:“是!”
就听沃修点菜似的报出了一串人名。
小凯门听得晕晕乎乎,周围人听得也有点晕乎——是要去韩这些人过来集合,紧急商讨队内突发的重大事件么?
但……但这个点菜似的语气,怎么透着一股“点到名的今晚统统拉送食堂后厨,把他们宰了给全员加个餐”的味道,感觉被点名的人都前途不太美妙?
沃修点完菜,哦不,点完人名,任务详情就终于被继续说了下去。
他让小凯门向后转,再右转,接着睁眼。
小凯门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正对办公室的大门。
“点到名的人里随便一个。”沃修说,“你立马去把他的制服扒了,衣服拿来给我,让他在公共休息区自由裸奔,这就是你的任务——不然就你现在脱衣服给我,你出去裸奔。”
小凯门:“……”
老大是怎么死而复生的暂且不论,老大连在队内都一直是个迷的异种基因究竟对应哪种大猫,也姑且没空提。
眼下唯一可以百分百确定的事情,是他真的喊了老大好多声“宝宝”。
“愣着干什么?”沃修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不在下令状态下,他语调永远听着有点懒洋洋。
沃修就很“漫不经心”地恐吓小孩说:“我是挺爱自由的,但还没到连长时间裸奔这种自由也爱的地步,感谢这间办公室的落地玻璃是单向的吧小鳄鱼。”
小凯门火速领会了老大的未尽之言——否则,在目前不幸只有他一名男性的办公室里,他早被老大扒走制服丢出去裸奔了。
“是……是!”小凯门火速答,“我这这这就去给您找衣服,保证把对方的底裤都给您抢过来!”
沃修便沉默一下,突然感觉自己恐怕吓唬小孩吓得有点过头,这么卖力倒也不必。
赶在小凯门彻底夺门而出前,沃修从近旁随意捞过一个海绵缓冲片,他指节一曲,将缓冲片就地压缩成小球,再指尖一动把小球抛出去,靠它将小凯门的出门动作打断了。
“21号禁言令。”沃修补上提醒,“先别把这事广而告之。”
“明白!”
小凯门应完,发挥出了鳄鱼基因在旱地上能发挥的最快速度,杀出去执行他的扒衣任务。
沃修听着电子门重新合严落锁的声响,他揉一下眉心,这才转身看向屋内以乌珊莎为首,仍然闭着眼睛的几人。
“……我希望小凯门的速度能快点。”沃修说,“不然这种重逢的场面是真的有点尴尬。”
屋里就有人“噗嗤”笑了一声。
“不像你啊老大。”眼皮和鼻头都蔓延上了一片红,但并不妨碍噗嗤笑出声的队员说,“你不是一向说特殊部队里没有男女,谁在你的队伍里特意拿性别挑事就自觉滚你面前挨打吗?而且以前并肩作战的次数海了去了,就拿我们奇袭小队来说,全队人人都缺这少那的被你打捞过,你亲自送队员进医疗舱的次数也不少,怎么奇迹一般地诈尸后,你就跟大家见外了?”
“这是一回事么?”沃修清楚对方是在为了缓解情绪故意胡搅蛮缠,嘴上这么说,但眼睛都闭得好好的。
知道没人能看见他也摇了下头,随手把遮光叶片围了一下,自我感觉像个发配到古地球时期也相当狂野的“原始人中的原始人”。
特殊部队最早成立的时候,是一支总共不超过十六人的队伍,人数规模上只算得上一支小型机甲队,那会只能叫“特殊作战小队”。
它能够一步步发展至今,壮大,最终在过去长达几十年的战争里,成为能与星盟光辉之翼要塞抗衡的王牌部队,都是沃修带起来的。
沃修第一回 带特殊部队在星盟面前亮相时,他名字前的头衔便既是队长,又是指挥官。
老人们都觉得叫队长亲切,后面队伍扩张时进来的新人才统一叫指挥官。
不过不管老人还是新人,大家都还有个共用的称呼“老大”。
沃修的视线在乌珊莎戴着的“代理队长”标示上落了片刻——狮子三姐妹也是队里的老人,乌珊莎接过临时指挥权限时,应该是她自己拿的主意,把标示设成了“代理队长”,而不是“代理指挥官”。
像觉察到投来的目光,性格沉稳的狮子女士合着眼冲沃修一颔首。
她是最先意识到不对的那个,但性格所致,表现得却最收束,情绪都传递在细微的肢体语言里。
“我怎么会和自家人见外。”沃修说。
屋里众人都笑起来。
“但我现在确实比以前需要注意。”沃修又说,“毕竟我现在是个……”
“个”之后的话没说完。
之前是沃修靠动作打断了小凯门,没想到还不出半小时,风水轮流,小凯门一阵狂风似的刮了出去,居然今天不仅速度惊人,还战斗力惊人。
就这么两句话的时间,顺利给老大抢来衣服的年轻鳄鱼携制服凯旋,快到像是他把衣服直接从谁身上撕下来的。
电子门开合的瞬间,都还能听见外面远远传来的:“我操小鳄鱼!!你今天他妈的疯了吗?!!”
真正的重逢,是从死而复生的指挥官把自己收拾仪容齐整,跟核心下属们正式会面开始的。
激动,不可置信与惊喜混合在一起。
如果情绪是能够具现化的浪潮,那么想必,掀起的巨浪已然冲翻了指挥官办公室的天花板,要让汹涌洪流吞没这个小中转站的每一处地方。
除了有大量情绪需要众人消化之外,他们还做了必要的基因信息比对,身份核验。
因为异种基因携带者完全兽化的例子十分罕见,他们还紧急调来一台专用设备,给沃修做了个快速体检。
核心下属抽空快速向沃修汇报他“死亡”期间的信息……
要做的事情是如此之多,日程安排简直细致到了每一个分秒的利用。
这是一场仅有部分人参与的狂欢。
而与此同时,在那些毫不知晓狂欢详情的人看来——主要是与特殊部队共享中转处的星盟人看来,他们只觉得,今天隔壁的这群人怎么平常还奇怪。
一条推送信息曾发到了崖将军的个人终端上,第五翼队长跟他汇报,称休息处疑似突然爆发骚乱。
崖会泉对着信息眉心一拧,想起了他的猫,正要仔细问情况,不超两分钟,第五翼队长又二次传信,低眉顺眼地跟将军汇报:“骚乱疑似已经平息,突发于特殊部队内部,并未干扰到我方休息区。”
崖将军莫名其妙。
崖会泉干脆抽了一分钟接通通讯,直接问:“骚乱等级和详情呢?你连续两次传信到我这里,就为了给我发这种幼儿级别的汇报?”
第五翼队长十分紧张,把自己人和脊梁骨都杵得僵硬又板正,但不难看出他的严肃僵硬下藏着一点迷茫,他说:“等级最初判定‘B+’级,特殊部队休息区爆发骚乱,有一名特殊部队成员忽然对同僚发动袭击,但随后风险等级评估降至‘C-’级,对方袭击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当众羞辱同僚。”
崖将军略微挑起一侧眉,听出下属话里有个停顿。
第五翼队长一咬牙,把“羞辱”的具体情况也如数汇报了:“该暴起特殊部队成员夺走了同僚所有衣物,并且强制对方留在公共大厅,随即满面兴奋,非常狂热的带着对方衣服离去,并未制造进一步破坏,只目测对同僚的人格与精神造成了创伤。”
所谓“满面兴奋”,“非常狂热”,其实是奉命给长官出来找衣服的小凯门在执行任务途中,他的神经跑了足足半场马拉松,终于后知后觉他们老大真的回来了,整个人精神即刻高度振奋,情不自禁带着狂喜去为老大做事。
他兴奋得很真情实感。
落在不明真相的围观“友邻”眼里,就也真的好令人无法形容。
好一个变态!
崖会泉远程听完这条消息,奉上五秒钟的沉默,然后叮嘱第五翼队长没事不要去给他的休息室开门,确定黎旦旦已经送进去了,就让猫好好呆在房间里玩,谁都别去打搅,他自己中途回航时再去陪猫——免得门开合次数多了,让隔壁的变态病毒传进了自家休息室里,荼毒他无辜乖巧的猫。
“无辜乖巧”的猫在崖将军继续巡航时正痛殴队友,感谢大宇宙,胆敢喊他“宝宝”的人有至少一半在核心成员列表里,他直接把动手也算进“验证身份”的一环,打得很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