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大殿端坐的判官令小鬼将堂下鬼魂押走后,擡手止住了正要另提新进魂魄前来赏罚的小鬼,擡步朝着凡间身死入冥界的入口而去。
那里被人叫做鬼门关,一旦跨入,便是一世已结,神仙难救。
跨过那道关口的魂魄,或多或少还残留着对人世的眷恋,一步三回头,唉声叹气。
曼珠沙华之中,判官一身黑衣,长身玉立,面容冷峻,目光不时落在那道不断有新死之人进入的关口,似乎在等着什么。
往来牵引鬼魂的小鬼心中一片哀嚎,又来了……
这些年,判官总是隔些时日便来鬼门关处静立一阵,待这位不断轮回的第十殿殿主在凡尘中阳寿结束,重归冥界时,便亲自领着她前去阎罗大殿走上一遍判罚的章程。
虽然知道判官并非来视察他们有无偷懒,但上司亲临,哪个不是打起精神?只能默默祈祷,那位第十殿殿主能赶紧回来,将判官拖走。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鬼门关处飘飘荡荡过来一个打着哈欠的女鬼,十分熟练地朝归书那招了招手,便走了过去。
归书等她走近,低声道:“这回迟了半个时辰。”
慕清澜立刻赔笑,跳至归书身后替他松松筋骨:“这回是真有正事。”
“上回迟了一炷香,说是有正事,其实是抓只鸟。上上回迟了两个时辰,也说有正事,结果是替人带了两个月孩子。再上回……”归书低头,数着指头,一桩桩一件件势要给她数得清清楚楚,慕清澜眼见不妙,赶紧将他手扒拉下,又扮起委屈来,“我真有正事……”
“……”
判官从怀中掏出生死簿,翻了翻,再合上时,声音更显深沉:“帮人烧陶罐?”
“要命……”慕清澜扶额,恶狠狠剜了那生死簿一眼。
判官叹了口气,垂下眼,瞧着脚下的曼珠沙华,一片殷红,如同那年她在他面前的模样,忽然就有些心软,想不管自己心里如何不舒服也要这么惯着她。
“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
他擡眼看她一眼,有些犹疑是否该说出口。
这些年他们之间仿佛回到了那五百年相处的日子,只是少了许多争执。
旁人瞧来亲密无间,但二者之间都分明的事情,却闭口不谈。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问她的心思,慕清澜向来捉摸不定,尽管当时了结宋云鹤那桩事时称得上干脆利落且无情,但宋云鹤毕竟是凡人,毕竟曾与她有过十世前缘,毕竟……她做柳心悦时,真心实意地爱过。
爱而不得最是难忘。
当初因她凡人之身,忘情莲才能起作用。而忘情忘情,得有情才能忘。
但她醒来之后,重归阎罗之身,那忘情莲的效用怕是早已不剩一二。
是以他不敢问,不敢提。
他都嘲笑自己怎么变得如此胆怯,可他即便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也不敢赌。怕这一层挚友的情谊,也要消失殆尽。
这可是他盼了五百余年的东西。
慕清澜说要去凡间,他就亲自送她进轮回井,算着回冥界的日子,他就来鬼门关这儿等着。
他曾笃定,可以等到的。
却在看到她去凡间的所作所为之后,变得那么不确定。
她的每一次轮回,都与宋云鹤有关。
这次更是因为给宋云鹤烧个陶罐,推迟了归来的时间。
他有些丧气。
对方还浑然不觉地冲他笑,他目光微暗,认输一般转身:“走吧。”
走了两步,垂在身侧的手心悄悄伸进来几根柔软的手指,掰开他的手指,便与他的交缠在一起。他猝然停下脚步,偏头看她。
慕清澜却还在摆弄他的手掌:“他身上还有些许你的气息,我已将其除干净了。这次是最后一次,日后,三界之内,只有一个地方会有归书的气息。”
他心神震颤,目光微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笑了笑,将彼此的手握紧,望着他的目光妩媚又多情:“所以……判官大人可否捎小女子一程?小女子实在是累了……”
归书撇过脸去,默然不语,只紧了紧相连的手。
看着冷峻的判官脸上爬上些许红晕,慕清澜心情大好,一路张扬大笑,惹得四周小鬼好奇地投来目光,又在见到二人境况时赶紧转头。
二人就这么手拉着手,当着众小鬼的面,进了第十殿中。进去不久,这位第十殿殿主便叫小鬼在她殿中张罗起了一桌酒席,说要与判官不醉不休。
若是从前冥主在,小鬼们自然要去冥主跟前说上两句第十殿殿主太过分,拉着判官大人不干正事。但如今这位冥主,莫说这些年也未正经管过什么事情,即便管,凭着当年与第十殿殿主的交情,恐怕也难办。
小鬼们望着还在排队等候宣判的鬼魂,叫苦不叠。
却未想,第十殿殿主的酒席未开席,判官便出了第十殿,重新回到了阎罗大殿中兢兢业业。
这倒让小鬼们不解了,于是探头探脑在第十殿外偷瞧,只瞧见一道仙气缭绕的身影落在第十殿中,便被轰了出来。
慕清澜望着眼前这位明夷神君对着一个小鬼也能亲自动手轰出去,有些无奈,颇有些没好气:“明夷神君可是来找小神的?”
这位大名鼎鼎的明夷神君笑嘻嘻地坐至她身侧,动作颇为随意:“给你带来样东西。”说着,化出一个小檀木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颗泛着七彩光华的琉璃珠,慕清澜微怔。
“这……”
明夷神君低头望着那颗珠子时不自觉流露出些许温柔,交到她手上:“再养回来要费许多功夫,她说,待她养出一魂一魄,便投入轮回井中轮回吧。”
“这样……就可以了么?”慕清澜擡头望他,目光隐含了许多复杂的东西,但她明白,她不说,对方也能明白,她想问的是什么。
“嗯。”明夷神君果然点头,“她说,这样便好了。不会再有麻烦,也不必害怕后顾之忧。”
“那……他呢?”慕清澜有些迟疑问。
“青玄?”
慕清澜偏过头去,望着虚空:“我问得不是他。我未在他身上期盼过什么。他动了因果,便定然付出了代价。我问的是……他们以后……还会有缘分么?”
明夷神君似是懂了,笑了一声:“谁知道啊……三界之中,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数万年过去,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慕清澜迟疑了一会儿,又问道:“慕青玄将一切都告诉我的时候,我有一点不明。”
明夷神君微微点头:“问。”
“为何选他?我与他刚诞生时,分明我较为强壮,他较为羸弱,为何能见因果的能力,要给他?”
明夷神君面上笑容微敛,望着她的目光有些许慈爱:“因为,你的三道命咒,是天生的。若是再让你窥见因果,天道不容。无需什么天罚,你会被直接抹杀。”
慕清澜沉默半晌,望着手中的琉璃珠,深吸一口气,仿佛终于鼓起了勇气来问:“我们的出生,也是算计好的么?为了……让她,和她爱的那个人,脱离桎梏?”
明夷神君愣住,似乎未想过她会问这个问题。
想到当初那些事情,有些嘲讽的意味:“你与青玄,是她犯傻,但她从未算计过你们二人的出生。若是没有你们,她会走另一条路。”
“可我在慕青玄的记忆中瞧见,她跟他说,她走了许多条路,只有这条是正确的。”
“只是到目前为止。”明夷神君拍了拍她的头,像个长辈,“别多想了,她很爱你们。”
“可慕青玄死了。她知道他会死……改因果这种事情,为什么,要交给他来做呢?虽然,他也不算什么好人,更不是什么好哥哥……她给自己留后路,那她给慕青玄留过后路么?她甚至……从来都没有来看过我们……西天时,是这样。冥界时,还是这样。”慕清澜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才勉强将心中一点酸涩散了干净。
明夷神君看着她这样,也有些不好受,叹了口气:“她看着你们,一直都看着。否则,青玄找过来的时候,她不会提前做好了准备。”
慕清澜猛然回头,四目相对见,她仿佛从对方的眼睛中看见了那些过往,喃喃:“这些……他给我看的因果中,没有……”
“有些事情,就该藏得严严实实,否则,他们耗费了如此多的心神,便白费了。”
藏什么,为什么藏。
慕清澜好像在这一瞬间就明白了。
神女与慕青玄,连因果都能随意拨弄,在这天地间还怕什么呢?
唯有天地本身而已。
等明夷神君离开,慕清澜便将这颗琉璃珠,与定魂珠放在一起,收入体内养了起来。
将一颗几乎是死物的珠子重新养出魂魄,是一件极其艰难且耗费时间的事情。
在她将珠子养在体内后的第十年,听闻天界三殿下因为几百年前逃婚,后又在天界发疯了几百年,天帝忍无可忍,将其关在了一座纯白的巨大宫殿中,扔出了三十三天外。
又过了近万年,天帝与明夷神君不知为何打了一架,三界界壁动摇,她因养着那颗珠子不敢妄动,便将自己锁在殿中闭关。却十分无奈地看着一双男女因为界壁破碎,从天界直直掉进了轮回井。
那男子她还有几分面熟,便是当初天界派下来捉拿妖魔二族的那位仙君。
大约又过了一万年,她从那颗珠子中终于感应到脆弱又虚淡的一缕魂魄,明夷神君立刻赶来,二者欣喜地将其投入轮回井中,在争论到底谁该去凡间护其轮回转世时,明夷神君称慕清澜对凡间熟悉,便直接一脚将其踹了进去。
将慕清澜支开,明夷神君面带微笑,找到了现任冥主慕白。
装模作样假模假式:“冥主继位以来可曾去天界述职?”
慕白一脸茫然:“未曾,也未有人告知。”
“那便一同走上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