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事勉强算了结，慕清澜神色却仍旧不算轻松，目光偏向了洛水畔还未醒来的三个凡人。
当她擡步走去时，判官归书下意识想跟过去，慕青玄在他身前虚拦了一把：“不必担心。”
归书侧目看了一眼这位第九殿殿主，总觉得这回，这位殿主似乎比从前更为平易近人了？到底是慕青玄亲自开口，归书心中再是忐忑，也未再向前一步。
只默默感应着胸腔中那道微弱的共生法术，仿佛这般便能安心些许。
宋云鹤被慕清澜点醒，迷糊了一阵。
但他清醒过来之后，盯着慕清澜愣愣看了许久，才不确定地试探：“你……是心悦？”
慕清澜似乎根本不惊讶会被对方认出来。
她从未隐藏过自己的情绪，那过往为护他姻缘而惨死的十世是不甘，那蒙昧之中整日盼望着清越诵书声的山精时期是快意，还有她寄居在慕白身上陪着他护他最后一世是遗憾，以及，阴差阳错成了他女儿却看着他与魔族沾在一起，是气愤。
他向来是个聪明的，她若不藏，他便能从蛛丝马迹中看穿她。
也好，彼此都坦荡。
慕清澜将他拉起来，二者相触之时，宋云鹤身上流转过的岁月仿佛回溯，返老还童成了柳心悦当初倾心的那个青年模样。
她微笑望着他，仔仔细细看着他，与当年那个被他无辜牵扯进来的上京书生，眉宇间神态果真有几分相似。
“苏梦里，你当时叫这个。”
宋云鹤怔住。
慕清澜便冲他笑了笑，回头伸手向斫余招了招手：“老三！来帮个忙！”
被使唤的阎罗冷淡地瞥她一眼，伸手往她身上打出一道法术，将她记忆中的过去投映在宋云鹤面前。
慕清澜便指着那个正抱着柳书研的自己，评价得津津有味：“那个傻子就是我，这个傻头傻脑的书生便是判官。”又指着一旁已经晕倒的书生，“瞧，这看着有几分机灵的便是你。”不等宋云鹤有什么别的反应，便将过去和盘托出。
讲到她魂飞魄散，又被她兄长盗天机养在北山中，甚至被人当做了山精。
她在此处顿了许久……仿佛在斟酌着如何将这些错误说得尽量不那么伤人：“山里的岁月很孤独，就如同我在冥界中的万年岁月。最初，我只是想找个人陪我说说话，后来，我希望有人能一直陪着我，再后来……我便贪心了。那个时候，我的神智还处于混沌，只是本能地觉得，你身上有我喜欢的味道。”
投映出来的画面一直停留在她使用命咒将两者性命交换的时刻。
慕清澜伸手指着相拥的两人：“我将你们的性命交换之后，即便后来，我兄长将你们二人性命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回来，你身上也难免沾染上了他的气息。”
宋云鹤早就恨过自己为何不痴傻一些，有些话便不必明白，不明白便不必痛心。但对方似乎没有心，平平淡淡的口吻，否认着那些他曾认为是他们前缘的曾经。
“那回月老便已然说得很清楚，你我之间，没有姻缘。有的，只是当初我将你二人换命的因，与你换命之后身上残存的归书气息吸引到我的果。”
“你不觉得荒谬么？”宋云鹤捏紧了拳，“因为曾经一个错误，便否认了所有过去？柳心悦，不，应该叫你慕清澜，你是神仙，你便没有真心么？真心不囿于因果，不囿于错误，是就是是，否就是否，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我并非想开脱什么。错，我认。但情……我不认。”
“凭什么！”宋云鹤真是气了，分明是一个人，分明是一个，但一个肯为了他以身饲敌，一个却直截了断地否定了所有。
慕清澜侧目看着仍旧躺着的苏小茗和宋尧，笑得几分勉强：“你可有好好看过你记忆中过去十世的姻缘？”
闻言，宋云鹤猛然呼吸一滞。
“我是护你十世姻缘，可知为何？我虽然总嫌归书不通人情，但他向来刚正不阿，否则，也不会是十世功德圆满便能入冥界的判官。”慕清澜轻轻拂开苏小茗脸上凌乱的发丝，终归叫了许多年的娘亲，总是有几分亲近，“因你与她的姻缘，被我搅和了。所以，他判我灰飞烟灭。我自求守你十世姻缘后再灰飞烟灭。”
男子长久的沉默。
慕清澜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若真爱一人，他不想下冥界，我就能弃一道命咒，助他脱离天道命运。可是……那个人，并不是你。”
没有什么比如此直白地否定更伤人。
“抱歉，因我的自私，害了你，但我希望你往后能好。”慕清澜说得颇为郑重。
“好？呵呵……”宋云鹤的目光四下扫了一圈，天兵们已将妖魔二族尽数收押，那位仙人正牵着小仙童，半阖眼眸听着天兵汇报捉拿情况，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落在了宋云鹤身上。宋云鹤颇为颓丧地笑了一声：“人族私自相助魔族，放在你们的天道面前，不挫骨扬灰么？”
眼见着那白衣仙人欲动身过来。
慕清澜长叹一声：“一切既因我起，便由我来了断……”
仙人微微皱眉顿住了步子。
而她望着眼前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宋云鹤，眼底逐渐泛出真挚的痛楚与悲悯：“你若不被我自私卷入，也不会到如此地步。往事种种，皆为谬误。如今再多弥补，恐也无法填满你心中缺憾。只天道有常，因果既定，我只能再凭一己之私，于你补偿。”
随着慕清澜的话语一句句落下，她的身后忽然绽开一朵莲花，其中一瓣为金色，金色旁明显有两个缺口，似乎掉了两瓣。那瓣金莲逐渐没入宋云鹤额心，他瞪大的双眼映出了她微笑的面庞。
“虽然这或许并非你所愿，但……我仍要祝你，百世昌隆，万世无忧。”
归书见那莲花重新出现，仿佛回到了慕清澜替他扛天劫的那日，心口砰砰砰直跳，仿佛要跳出来似的，一时慌乱到无法自已。
如果她再次魂飞魄散……
大约是料到归书紧张不安，慕清澜回头望了他一眼，留给他一个安稳的笑容：“归书，别担心。要劳你，再多等我一些时日了。”
莲影带着宋云鹤从世间消散，那个重新明媚的女子又归于安寂。
小仙童拽了拽仙人的衣袖：“师父师父，那个姐姐睡着了么？”
“嗯。”仙人淡淡应声，转身带着天兵与妖魔二族重新驾起了祥云。
重新将无法睁眼的慕清澜抱在怀中，归书有一瞬间的茫然。直到真的确认她的魂魄齐全，不过是沉睡了过去，这才安心下来。
天界仙人带着天兵将妖魔二族残存杂兵尽数带走，此事便算告一段落。
紧绷了许久神经的慕白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望着慕青玄犹豫许久，才鼓起勇气叫：“大人。”
慕青玄皱眉回身。
“那个……黑鸦……先前误入了无尽地狱，大人可有办法将他带出？”慕白见慕青玄面色复杂，似有不解，便立刻解释道，“就是那个你曾经给了一颗洗魂明琅的小乌鸦精的儿子，是只半妖，应当就是你所言的那个机缘。而现在，冥界保住了，大人与清澜也都回来了，他为半妖之身，在无尽地狱中大约撑不了多久。”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慕白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便顿住不敢再说下去。
擡眼一看，慕青玄果然脸色极差，捏着酒壶饮了一口酒，脸色更差了，只丢下“不知”二字，拎着归书的后领，连带着他怀中的慕清澜一同捎回了冥界。
慕白怔愣了半晌，有些弄不明白慕青玄反应。
但也无暇再思考这么多，以玉章所言，黑鸦进无尽地狱待得越久，便离身死更近一步。
是以他草草将其他阎罗打发了，孤身一人进了无尽地狱。
慕青玄知道消息，是在几日后，历怀与斫余两位最为年岁久远的阎罗找到了他，告诉他至今还没有慕白的下落。
他当即到了无尽地狱之外，那入口只有冥主能关上，按历怀所言，前两日他们便守在外面，那入口还是关闭的，但今日，入口忽然开了，冥主却未走出。
无尽地狱之中无穷无尽，冥界之中仅有冥主能凭借与冥界的联系，能在里面找到回来的方向。而如今，若是除冥主外还有人可以，经由冥界之主更叠一事，他们仅会想到慕青玄。
此刻慕青玄此刻只是心中发苦。
他又不是慕青玄。他也没慕青玄那般玄妙的本事。
但小白在里面……
他叹了口气，仍旧踏进了那个他曾经差点葬身的地方。
那地方对于他的半妖身躯有一种从本源上的排斥与否定，会逐渐消解他的意志与灵魂。即便他身怀洗魂明琅，也未支撑太久。
这次前往，里面的气息依旧令他不好受，但那种从根本上的消解，却是消失了。
大概这便是做阎罗的好处。
他笑了一声。
找到慕白时，他已经疲累得失去了意识。
到底是因为刚承冥主之位，便不管不顾进了无尽地狱。冥界方过几日，这无尽地狱之中，已不知过了多久。
慕青玄看着那个颓在地上的慕白，白发已然较先前有些长了，沉默着将人搀了起来。
慕白几乎是在他碰到的一瞬便清醒了过来，一看清他，便拽住他连声哀求：“大人，救救黑鸦吧，你替我救救他……我找不到他……哪里都找不到他……”
他何时见过小白如此狼狈，慕青玄将人扶稳，语调淡漠：“一只半妖而已，救不了，便莫要强求了。”
莫要强求……
慕白紧紧攥住尾指上的束魂环，擡眼望他的时候，漆黑无尽地狱中，他能瞧见慕白眼中的水光。
他别过头：“出去吧。”
慕白未反驳什么，也未反抗什么，他向来都听慕青玄的话。
慕青玄想：慕青玄消失五百年，慕白能挂心五百年，黑鸦消失，慕白能挂心这么些时日，已然是十分值得。到底只是两百余年的朝夕相处，过些时日，应当便可以抛在脑后了。
一介半妖而已。
或许死了，才能在旁人心中留几日分量，还不惹人厌烦。
皆大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吾主说的是冥界之主更叠。
九殿说的是，第九殿殿主更叠。
嗯，黑鸦伪装成慕青玄承袭了阎罗之位，是因为……
他认为小白当时更希望慕青玄回来，所以他选择实现小白的愿望。
唯爱别扭，拧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