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我肆意 作品

☆、吾主(七)

我今日便赴天界任职,你再努力些,定然也可以有一番作为。

我兴许根本就没这个天赋,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没半点长进。

…………

冥界之主前些日子化归天地了,也不知下一任是哪个倒霉的会被选做冥界之主。

玉章……前几日冥界第二殿殿主带着一样东西来找我,道我是下一任冥主。

…………

你若一人不安心,我便随你一道下去。

可你在天界本就已有官职。

你若肯在冥界为我谋上一职,天界官职,我弃了又何妨?

我承你情太多……

你日后为一界之主,端起些气势来,吾主。

…………

他们是如何走到这般地步的?

玉章一直在想,若是当初慕青玄未来冥界便好了,若是没有什么五万年寿数的冥主桎梏便好了,若是他们曾经并未如此相互依赖便好了。

冥主在冥界过了千余年,玉章便在无尽地狱中过了不知多少年。

他知道他偶尔来无尽地狱,也知道他为了冥界修行了禁术。

但他们从未有半点交流。

无尽黑暗中,只能探知到彼此的气息,只能确认对方还活着。而后,沉默着,度过短暂的一瞬,再次等待下一次的相见。

因为时间流速的不同,他甚至在漫长岁月中记不清,他们多久会见一面,更多时候,他只能在脑海中回忆当初的彼此。

久而久之,他便只记得那时的那个少年。

如今看着面前青年急速老去,玉章垂眸默然良久,才低声又问了一句:“你当真,要为了冥界做到如此?”

他们的交谈十分近,近到只有冥主听到了他声音中的一丝挣扎。挣扎什么呢?路已走到了这里,既然选了,便要走至终点才能不负当初。冥主目光从他面上扫过,落在了虚空:“我既为冥主,即是一界之主,也是一界守卫……”

面前的玉章忽然伸出手掌抵上了他的胸膛,低垂着头,发丝被狂风吹乱,挡住了整张脸,那表情便再也看不清楚。

冥主感受到一股强大澎湃的法力从他的胸口炸裂开,迅速地席卷整个身躯,他的肌肤老化就在这一瞬停止了,转而更为迅猛地皲裂散落。

他知道对方不愿听他的一些坚持,但他一直将那些信念刻在灵魂里,守卫着冥界到了生命尽头,那些他曾挂在嘴边的言语,此刻便是他灵魂的功勋:“如有朝一日,冥界当毁,冥界之主,定要死在冥界之前……”

玉章终于被他激得擡头,目光狠厉:“那我成全你。”

冥主几乎是一刹那间化作了无数光点,阎罗大阵阵眼被破和冥主身死,双重刺激下,其他阎罗几乎是在一瞬间一同受到反噬,纷纷吐出一口血来。老七老八边擦着嘴边血迹边对着玉章咒骂,然而玉章并未放在心上,只趁着众阎罗重伤无暇他顾时,竟未继续动手诛杀其他阎罗,只快步退开,并顺手将宋心悦带了出去。

“定魂珠!”

判官惊呼。

众阎罗闻言心头更是一凛。

但他们的紧张全然是无济于事。玉章甫一退回洛水上空,都未回到那团乌泱泱的黑云前,便伸手将宋心悦额心的朱砂剜了出来。

定魂珠闪烁着耀眼红光,一离开宋心悦的躯体,娇嫩的少女额头破开一个鲜血淋漓的洞口,随后如破布一般毫无生气地掉落下去,恰好落在判官归书的身侧。

在场的除开宋云鹤一家三口便再也没有凡人,无需探查,便已能判定,宋心悦在定魂珠被剜出时,便失去了生命。

判官木然摸着自己的胸口,那里还跳动着,他们的共生法术,并未反噬到他身上。

但此刻他并未产生半点庆幸的情绪。

倒是十分后悔,若是他未将她打晕,是不是还有机会保有一命?却全然想不起,那个玉章出入他们大阵如入无人之境。

瞬息之间,冥主身死,定魂珠到手。

妖帝与魔雾兴奋得准备享受胜利的喜悦,那团魔雾当仁不让做了先锋冲了下来,满心以为能将那残破大阵冲个七零八落时,却被狠狠弹了回去。

见状,妖帝皱眉仔细打量了一番还在须臾境中的众阎罗,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白衣白发的青年身上。

这着实是意料之外,玉章也偏头审视着慕白,见到那人身上逐渐漫上一层若隐若现的白光,目光逐渐冷暗下来。

那层白光他可太熟悉了。

当初冥主被选定时,那人身上也曾漫上过这样一层白光。

这意味着,只要能凝出阎罗法相,便能成为阎罗,继任冥主,执掌冥界。

而此刻忽然成为了双方焦点的慕白,意识却飘忽了起来,眼前似乎划过了无数画面。

恍惚间,似乎在冥主身躯化归天地的一瞬间,慕白似乎看到了从前那个总爱将双手拢进衣袖的和善青年对他笑了笑。耳旁是他曾无限遗憾的话语,让他帮着转告下一任冥主之责。

冥主之责,不管是冥主认为的,还是慕青玄教导的,他都烂熟于心。

并且在近万年的生命中,已将冥界视作职责。

或许便是这份责任加诸于自己内心,冥主身死的刹那,他的身体里忽然涌现出一股强大的力量,竟然让他就这么将须臾境和冥界维持了下来。

前任冥主身死,新任冥主诞生,若要取得轮回井又不可强攻。

这巧合实在诡异。

一时间,妖帝也没了主意,下意识望向了玉章。

玉章心情本就不悦,又见此刻突生变故竟是那第九殿殿主点化的慕白,顿时气极,再也没了先前的沉稳平静,捏着定魂珠的手青筋都暴了出来:“穷途末路之时新主诞生?呵,那又如何?十殿阎罗未尽数归位,冥界仍旧败局已定,你们不过困兽之斗!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支撑几刻!”

而冥界众阎罗听闻“新主”二字,虽震惊,却也生出几许信心来。

毕竟冥主与慕青玄筹谋良久,为的不就是这一任冥主顺利降临接任?

既然新主诞生,那么,眼前妖魔二族定然会落败。

慕白更是如此相信,凭借对慕青玄的无尽信任,笃定地言语隐隐夹带着一界之主的气势:“既然青玄大人如此看重此事,至此地步仍不出现,定然早已安排好一切,败的,只会是你们!”

“慕青玄?安排好了一切?”玉章闻言大笑起来,长袖一扫,洛水中吸出一股水柱,在半空中缓缓凝成一面水镜,水镜中漆黑一片。

不等众人疑惑他此刻所为,便见他又弹指一点,水镜中显出一点火光,飘飘摇摇落在一人身上半尺,将那人面容映得十分清楚。

那人面色苍白,嘴唇殷红,此刻万分疲惫地躺在自己背后的一双黑翼上,只能从徐缓的呼吸中还能辨别他还活着,但这也不算什么好事。

不等慕白发问,玉章先行一步断了他所有希望。

“我与妖帝对兀虚山的封印做了改动,一旦有人从冥界踏入妖界便会坠入无尽地狱之中,初衷只是为了防止冥界中人进入妖界查探,提前泄露妖魔二族合谋秘密,但却让我们得了这么个惊喜。若我未猜错,这只半妖便是慕青玄临走时所留的后招吧?然而他此刻位于无尽地狱深处,恐怕,也成不了什么后招了。呵呵,慕青玄在你们眼中纵然再算无遗策,又如何算得出世道无常!”

慕白怔愣愣看着那只虚弱半妖,脑中顿时空白一片。

他只能记起黑鸦在兀虚山前等他时的苍白面容,踏入兀虚山封印时最后对他的那个微笑,以及他还未来得及告知的言语。

莫名的痛楚从胸腔蔓延开来,痛到四肢与意识都麻木,险些让自己维持的脆弱大阵就此崩散。

不会有事的。

玉章不也活了这么久么?

那只半妖,还身怀洗魂明琅,一定无事。

慕白不断安慰自己。

然而玉章却似乎看透了他在想什么,在他的头顶恶毒地打碎他残存的希望:“半妖本就是违逆天地所生,最为忌讳接近无尽地狱中本源法则。我能在那地方存活下来,不代表这只本该被天地遗弃的半妖能存活下来。”

这无异于直接告知他黑鸦已死。

但这半死不活且无法相救的情形,如钝刀子割肉一般,更令他痛苦,只觉自己竟是如此无能。什么都保不住……冥界保不住,慕青玄等不回,收个小徒弟也被当着面剜出了维持生命的定魂珠,最后还要看着他朝夕相处了两百余年的半妖渐渐死去而毫无办法。

悲恸后悔愧疚等无数情绪将他冲刷了一遍又一遍,心神激痛间,他的脸上淌出了两行泪水。

恍惚间,他听见慕青玄似乎在久远的过去,悉心告诫他:“若你将七情六欲体会透彻,才算真正活着。”

无声的静默中,七位阎罗法相的中间,凭空缓缓凝结出一尊纯白污垢的法相,那尊法相面容苍白,雪白的长发如瀑般垂坠下,几乎落至地面。

其余阎罗面面相觑,他们并非凡人,早已将七情六欲能封存便封存,天地间少有能再令自己流泪的事情。眼泪在他们看来,只不过是脆弱的体现。

而慕白凝结法相的关键,竟然是因心中脆弱。

妖帝见状不妙,等他真的凝结法相,能够动用轮回井与一界之力,那么便能再耗他们些许工夫。可他们本就需要速战速决,正欲动手,却见那道法相仅仅维持着众人能看见的虚影,无法凝实。

妖帝顿时放下心来,大笑道:“果真,阎罗不齐,连冥主都无法归位,天助我二族!”

魔雾听此言语,连忙指挥着身后魔族加大了攻击。

到底是个残缺大阵,破阵仅在瞬息之间。

阵破的刹那,玉章与妖帝齐齐动身,欲将冥界众人清扫干净,妖魔二族悉数向须臾境中落去,犹如蝗虫过境般声势浩大。

真的败了……

冥界众阎罗个个面色灰败,绝望境地下,凭空燃起一股斗志,决心要背水一战。甚至已然想清楚,若是要死,也要如冥主一般,死在冥界损毁之前。

然而也就是阵破后的一刹那,一道虚淡至极的人影从天而降,带着无尽的压迫,将即将要交战的双方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纷纷如石头一般立于原地。

玉章更是心头陡生不祥预感,回头一看,竟然连妖帝也有一瞬面色苍白动弹不得。

那人甫至洛水之上,双目金光便将双方一一扫过,最后落于玉章手中紧握的定魂珠之上。

没人看得清那人是如何动作的,玉章仓促接了两招便牵动先前施术时的反噬,呕出一口血来。心中也在与那人交手时莫名涌出一丝恐惧,双方实力差距巨大到令他胆寒。他像一只蜉蝣,坠入了一片汪洋大海中,渺小到,连自己身在何处都无法知晓。下意识划开空间准备遁走,却被那人不知从哪里出现,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他便动弹不得。

而后那人似乎是微微皱眉,轻言一句:“能参悟这等术法倒也是个聪慧的,可惜了。”

不等他思考,那人已然将定魂珠从他手中夺走抛出。

一经脱手,那颗珠子便似有灵一般,漂浮在战场上空。

妖帝趁一旁二人争斗时便已然对慕白出手,但慕白硬顶着一口气,竟然将妖帝的一击勉力接了下来。再准备第二击时,旁边的对阵已然分出胜负,那道虚淡人影已然掠至他身前,对他淡淡一笑:“许久不见,老哥哥。”

妖帝惊得双目圆瞪,眼前这人虽然许久未见,但这名号仍是三界中有名的人物,天界三殿下的师父,那位神女的师兄……

“明夷神君……”

明夷神君笑了笑,擡脚便将妖帝踹了出去,拍拍手,姿态轻松愉悦:“年纪大了,便莫要再淌这种浑水。当日我费了心思为你族求来的栖身之地,便是由老哥哥这般浪费的?”

“你为何会在此……”妖帝捂着受伤的胸口,满脸不甘心。他们筹谋五百余年,一直躲在暗处将一切都谋划得仔细,甚至特地选在了天界三殿下成婚的这日,又耗费心神将此地与外界隔绝,便是打着速战速决不会引来这些麻烦人物的算盘。但此刻,本该在天界参加三殿下婚典的明夷神君忽然出现在了此处……

妖帝再定睛一看,那道虚影并无实形,也并非什么法术模糊了身形,竟是一道法术凝结的化身。

既然本尊不在此地,妖帝心中畏惧稍平。

法术化身降临,则是真身无法来此。

此等威能的法术化身,耗费巨大,哪怕是天帝也不可长久维持。

只需顶过这道法术化身在此处捣乱的时间,冥界仍旧是他们妖魔二族的囊中之物!

“执迷不悟。”明夷神君似是看透了什么叹了口气,而后望着虚空自言自语,“本就只是来拖延你们片刻罢了……老哥哥,天命不可改,好自为之罢。”

闻言,妖帝还欲反驳什么,明夷神君的法术化身就这么干脆利落得消散了。

一点痕迹也未留下,突兀到战场中双方都以为出现了幻觉。

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妖帝和玉章倒没心思再去想什么,妖帝再不愿拖沓,当即对着慕白等人攻去,玉章则是伸手又朝着定魂珠抓去。

可二者刚一动作,便又发觉此刻整个身体全然动弹不得,法力也在一瞬间凝滞。

就连洛水之上显现黑鸦此刻境况的水镜也忽然间维持不住,掉落下来,碎成水珠没入洛水之中。

仿佛有什么力量压制住了众人的法力流转与动作,洛水畔的双方,一时间什么法术都用不出来,只剩了冥界众阎罗凝出的法相孤零零地立在空中,其中还有一尊始终凝不成实形。

就在众人疑惑中,天空中轰隆隆起了滚滚天雷,天雷引而不发,闷声响了许久,吸引了众人目光后,竟然就这么消散了。

而后,洛水上的天幕上显出了远在魔界的场景。

今日魔尊娶亲,娶的还是那位远古时便存在的神女。

妖帝先前言这位神女如今没什么好忌惮的,能被困住强硬地塞进魔尊的魔后轿辇中,确实因为某些缘由没了当年的厉害。

此刻却又有些糊涂了。

因为那神女一身火红嫁衣,披挂七彩虹光与那魔尊斗得有来有回。最后在趁着魔尊喘息时,左手指天右手指地,掐了一道从未有人见过的奇异法诀。

只有那清淡的声音飘荡在众人心头。

“天干地坤,正本清源,诛!”

诛字落地,魔尊便毫无征兆地逐渐散成了无数荧光,飘散不见。而洛水畔的妖帝竟也随着那一声法诀在众人面前奇异的散成了无数光点。

魔尊与妖帝竟是被这道法诀一同给抹杀了,连魂魄也留不住。

众人心中只剩惊骇。

神女回眸,因身覆虹光看不清楚面貌,但众人莫名生出一种感觉,神女似是越过两界,悲悯地看了众人一眼,而后,也化作无数光点,烟消云散了。

玉章捂着胸口的手疯狂颤抖。旁人看不明白,他却看得分明,动用天地法则直接抹杀,就连神女也是以身献祭。

他一身从本源法则中参破的法力,也似乎随着神女的消逝,无法再动用。

而失去了法力庇佑后,他强撑着的身躯亦摇摇欲坠。饶是如此,他仍旧执拗地朝着那颗定魂珠走去。

定魂珠天下至宝,与轮回井一同使用,可起死回生,魂魄再聚。

魂魄再聚。

他最后所求,只剩这一个魂魄再聚。

方才情势几度转变,双方都有些手足无措。

妖魔二族失了魔尊与妖帝,更是乱成一团。

混乱间,那颗此时无人看管的定魂珠飘飘荡荡落至洛水之上,红光一时大盛。无人看管的宋心悦尸体此刻像受到什么牵引一般,浑身沐浴着红光,渐渐漂浮至定魂珠之下。

慕白与判官见此,心底也莫名隐隐生出些许期望来。

在他们瞧来,宋心悦着实遭的是无妄之灾,若有机会……

然而下一刻,那具尸身陡然碎裂成齑粉,飘飘扬扬撒入洛水之中,半点痕迹也无。

慕白与判官当即呼吸一滞,面面相觑。

他们并未听闻过,定魂珠还有毁人尸身的功效。

不等他们细想,紧接着,那红光耀眼得如天边太阳一般,令人目不敢视。浓烈红光的中心处,逐渐显现出一道虚淡的影子,看样子像是个人形。

无需众人猜测。

众阎罗法相中,悄无声息地再添了一尊,形容如女子。

片刻后,那人于耀眼光芒中将定魂珠收回手中,踏浪凌波而来,面容明丽张扬。

越过一众惊诧的故友,恭敬地跪拜尚未凝结全部法相的慕白:“恭迎吾主。”

正是第十殿殿主,慕清澜。

作者有话要说: 吾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