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舰很快就停留在三十二街区。
三十二街区聚集了大部分火犁星的穷人, 这里搭建了很多平房和木屋,有些地方甚至只有材质单薄的帐篷,“这种纸糊的建筑, 一旦战事挑起,整个街区都要毁了。”
从前就听说过,火犁星是个贫富差距很大的星球,而距离这里几个街区的地方正是高楼林立, 空中花园犹如伊甸园,悬浮车道纵横交错,精美的私人飞行舱飞速跃过航道。
那些飞行舱像一座座华丽的小房子,里面配备了完整的生活设施,很多富人很乐意在里面办公,甚至享乐。有的私人会所甚至特地建在里面, 透明的玻璃舱能从里面俯瞰这个星球, 显得高高在上。
而穷人们就生活在这些高楼、空中花园和飞行舱的底下, 看不见人造日光, 看不见未来。
一端是中古时代都比不上的贫民窟,一端是未来科技感超越的富裕街区。
“也怪不得会有起义和暴.乱,这些穷人在仰望头顶上空时, 也不知道作何感想。”奎恩难得正经地说道。
祁南君闻言,却不禁朝周冷白看去, 同行的四人里, 唯独周冷白从小在贫民窟长大,恐怕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贫民的生活。
“可能大部分穷人都希望能坐一坐那些豪华精美又舒适的船舱吧。”
周冷白说得很随意,但祁南君还是听出了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那你呢?你在想什么?”不知道为什么,祁南君在这一刻很想知道,他笃定, 周冷白一定不是那“大部分人”。
“我?”周冷白勾了勾唇,眼里没什么情绪,“当时我想的是——毁灭。”
是的,毁灭,毁掉这些和自己格格不入的船舱,毁掉这些富人精致的玩意,把它们用力地扯下来,踩碎,他并不想这些玩意杵在自己头顶。
和尊严无关,和嫉妒无关,他只是讨厌这些飞来飞去、毫无用处的东西。尽管拥有这些船舱的人曾经羞辱过他,将他踩在脚下,甚至把他的小尾指都踩烂。但周冷白厌恶它们的理由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它们挡住了原本就少得可怜的光。
周冷白的眼里闪过一丝的冰冷,但也只是一瞬,很快他便垂下眼帘,“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
“嗯?为什么?”祁南君没跟上他的思路。
周冷白的唇边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微微扬起脸看向那些运输舱,“因为我不想呆在底下了。”
越过这些航道,越过这些运输舱,越过更高的要塞,他才能抓住自己的光。
祁南君疑惑的目光令周冷白笑得更肆意,一瞬间,祁南君觉得空中花园的花好像都没有这张脸好看。
等等。
祁南君觉得自己最近不太对劲。
他有种慌不可控的感觉。
“走了。”奎恩已经率先走出舱门,朝落单的两人喊道。
祁南君收回思绪,跟上脚步。
一行人来到塔图查到的坐标,正是三十二街区的一座旧教堂。斑驳的铁门并没有落锁,奎恩一脚就踹开了。
“康纳教授为什么躲在这样的地方?”奎恩很不解,其他人更不晓得,堂堂一个圆穹研究中心的教授,会来一个随时会有战争爆发的星球也就罢了,怎么还会来这么破旧的地方?
祁南君摇了摇头,走进去。教堂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木屑味道,令人觉得安心,老旧的木椅一排排过去,倒映出日光的影子,就在第三排的第九座,身穿白色西服的康纳教授坐在那里。
在祁南君的记忆中,康纳教授一直是个温和、富有活力和充满智慧的长者。他温文儒雅,也谈吐不凡,祁南君当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参加军校考核的最后一段。
“南君?很特别的名字。”那时候康纳教授负责他最后的入学评定,“你的资料上写着,你的母亲是戈恩星人?”
祁南君当时沉默没有回话。
戈恩星人在联盟是个禁忌的话题——尽管戈恩星人的基因复制能力很强,但那是相对而言的,如果结合的另一方是一个有基因缺陷或者精神力稍弱的人,那么后代会无限放大这种缺陷。
在戈恩星上,甚至有很多被抛弃的婴儿,那些都是因为戈恩星女人被强.奸或者做试管婴儿时没有排查基因缺陷而留下的残障儿童。
所以,在联盟黑市流传这么一个说法,如果本身不够强,那么最好不要碰戈恩星女人,否则一定会自取其辱。
当然,“戈恩星女人”这个说法令祁南君不满的还有另一个原因——祁南君不喜欢别人把戈恩星的标签直接打在自己的母亲身上,对祁南君来说,这个标签也是他母亲悲剧的开始。
康纳教授看出了他的倔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想告诉你的是,”康纳教授微微低下头,将自己的隐形眼镜摘下来,“我也是戈恩星人。”
祁南君站在十字架下看他。
康纳教授还是初次见面时的样子,得体的衣着,黑色的短发,以及深紫色的眼眸。
“你们来了。”康纳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在教堂里坐了很久,也像是特地在这里等了很久的样子,“都过来,坐下。”
周冷白和祁南君对视一眼,眼神里依旧是戒备。
祁南君点了点头,表示无恙。
四人迈过教堂的过道,来到旧木椅上坐了下来。
“我曾经在这里出生,”康纳教授的声音充满回忆,“那时候我的母亲被卖到火犁星来,成为火犁星富人的宠物,直到有了我以后,她逃出了空中花园,在饥寒交迫的夜晚,她流浪到了这里,被一个火犁星的老妇人收留。”
一个被当做宠物的戈恩星女人,不用想就知道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她被逼无奈之下跑到这所教堂,或许是为了祈祷真主能给她一条生路,或许是只是为了死在主的怀里,以致于不那么狼狈。
“那个妇人却不是什么好人,她是负责这个街区贩.卖.毒.品的下线,住在这里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救下我的母亲——只是因为她缺人手。”康纳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什么大悲大落的情绪,“我的母亲从一个窘境陷落另一个深渊。”
沉默。
祁南君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他想,如果自己的母亲索菲亚不是被他父亲圈.养,或许下场就和康纳的母亲没有什么区别——甚至会更惨。
漂亮年轻的戈恩星女性,一旦离开星球的庇护,就像一头闯进饿狼群的羚羊,被剖腹拆骨地吃掉,算是幸运的。
“一百多年前,戈恩星人丝毫没有人权可言,有人说这就是个被诅咒的星球,上帝只赋予了她与众不同的子宫,却忘记了给她配一副钢铁一样的躯壳。连那些肮脏的殂虫都想在这个子宫孕育后代。我的母亲为了养活我,不得不答应那个老妇人的要求,给三十二街区的那些男人送.毒.品,每天她都裹着厚厚的黑纱巾,戴着隐形镜片,可是那个老妇人最终还是把她卖了。”
康纳教授的声音太平静了。
祁南君的手指还是抖了抖。
“她回来的那天晚上,腿上还流着血……”康纳教授的声音就此停下,他的手抚在自己的脸上。
祁南君浑身发冷,忽然,一双骨节修长、掌心却异常温暖的手盖在他的手背。
一瞬间,那股彻骨的冷意竟然被压了下去。
盖住他手的青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揉了揉。
“我的故事就到这里了。”康纳教授的情绪似乎很快就整理好了,他微笑着朝祁南君看去,“其实我等了你很久,从新纪元209年。”
祁南君的脸色一变,“新纪元年209年……”
奎恩也在一旁说道,“不是,康纳教授,您是不是记错了,现在是新纪元年202年——”
“我没有记错。”康纳教授的神情依旧平静,深紫色的眸光中带着闪闪的光点,“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祁上将。”
不等祁南君有所反应,周冷白便倏地站了起来。
他紧紧地抿着唇,脸色不太好看。
康纳教授的目光转向他,“看来你还没有告诉他,周团长。”
周团长?
祁南君的眼睛睁大。“你……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