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旻 作品

第61章 枯萎

病房里鸦雀无声,窗帘紧闭,所有的嘈杂热闹被隔绝在外面,寂静像水草一样在屋里蔓延,江景有些喘不过气。

季殊容半躺着,目光落在他手中泛着冷光的碎玻璃上。

江景捏住玻璃,整个人都在颤抖:“玻璃杯是你打碎的?你为什么……”

剩下的话他说不下去,其实不用问,季殊容藏这块玻璃的目的显而易见。

他垂下头,眼眶一点一点泛起红,哑声道:“以后别这样了,好不好?”

“对不起,我只是,”季殊容喉咙有些发干,皱着眉咳了下,接着说:“我只是控制不了自己。”

他现在状态还算正常,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可每次病发,那种难以抑制的焦灼恐慌几乎要把他逼疯。

他神使鬼差地藏下这块玻璃,不知道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是为了自残,或许两者都有。

他安静地垂着眼,余光里江景捏住玻璃的手一直在抖,锋利的尖刃割破了他的手指,血珠一滴接一滴落在地上。

季殊容张了张嘴,想让他扔掉玻璃,话还没出口便紧接着顿住。

细细密密的疼钻进心窝,胸口处冰凉一片。季殊容恍惚地想,江景现在是不是跟他一样疼?

他擡起头,看到江景紧咬着嘴唇无声落眼泪。

那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记忆里总是朝气蓬勃的江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开开心心地笑过了。

这个病房不仅困住了他,也锁着江景,挣不开,跑不掉,时间一久,江景是不是也会变成他这幅样子?

他最想保护的人,却总是因为他而难过。

季殊容闭了闭眼,片刻后喉结轻轻一滚,眼尾湿润:“小景……”

“你走吧。”他说。

江景猛地擡起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季殊容没再说话,他偏过头去,江景只能看到他沉默的背影。

一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像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江景低声道:“我不会走的。”

“我不会走的。”他又重复一遍,每一个字都说得极重:“你想活我永远陪着你,你想死我陪你一起死,别想着抛下我。”

当晚江景没敢睡。

只要一想到季殊容又有自杀的念头,他就一阵后怕。

关灯之后病房里很黑,江景其实看不清什么,只有听到季殊容低微的呼吸声,他心里才会踏实一些。

第二天早上江景直接不想去上学,被杨潇拖出去虎着脸教训一顿。

“你先顾好自己,老季这边还有我们呢。”杨潇说。

江景勾着书包带,低头盯着脚尖说:“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杨潇毫不客气道:“真知道你就不应该三天两头往这边跑,这是医院又不是监狱,他待在这不会有什么危险,真不知道你成天瞎担心个什么劲。”

江景下意识反驳他一句:“你怎么知道没有危险?”

杨潇瞪眼:“什么意思?”

江景抿了抿唇,把昨晚的事简短交代一遍。

杨潇的脸色逐渐铁青。

把江景送到学校后,杨潇又去接了心理医生。

医生跟季殊容谈了一上午,最终出来摇摇头说:“他的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几乎不起作用,我还是那句话,劝他去国外吧。”

十年前医生就曾说过这话,当时他跟许劭都劝过,但季殊容根本就没有求生欲,劝了也不管用。

杨潇愁了一天,下午去接江景放学的时候说起这个,叹道:“还是你劝吧,我们说的话他未必听。”

到医院的时候季殊容还在睡觉,江景没打扰他,一声不吭地坐在床边盯着他看。

杨潇说要去酒吧一趟,蹑手蹑脚地关上门,转身往楼梯方向走。

楼梯有些窄,上上下下的人堵在一起,摩肩接踵中杨潇不慎撞上一个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连忙说。

对方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大概是没听见他的话,皱着眉快步上楼。

也许是眼花,杨潇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

他不由地多看了两眼,却只能看到男人急匆匆的背影,像是在找什么人。

走廊上人来人往,嘈杂声隐约传入,季殊容却睡得很沉,一动不动。

江景走到阳台放下书包,想了想还是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上面果然有十多个未接电话。

今天开家长会,老师让他留在学校等江政一起走,江景权当没听见,一放学就背着书包溜了。

他一是不想面对江政,二是不想那么长时间看不到季殊容。

反正跑都跑了,江政也抓不到他。

江景把手机塞进兜里,又坐回椅子,目光始终落在季殊容身上。

季殊容眉心紧拧,嘴唇苍白没什么血色。

江景本想用棉签帮他润润唇,拿起水杯后顿了下,然后自己喝了一口。

他悄无声息地凑近季殊容的唇边,嘴对嘴湿润了季殊容的唇缝。

季殊容眼睫轻轻动了下,似乎醒了一瞬,但很快又沉睡过去。

江景直起身,舔了舔唇角。

身后的门咔哒一响,江景以为是杨潇去而复返,正要坐下,忽然感受到了什么。

他缓缓转过身,看到门边脸色难看的江政。

父子俩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视,江景甚至能看到江政额头上绷起的青筋,还有垂在身侧发抖的手。

江景一向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尤其是在江政面前,从来都是逆反大于畏惧。

可现在在江政难以置信又满是火气的视线里,他居然有种想要退缩的冲动。

就好像做错了事被家长知道,第一反应永远是忐忑不安。

他沉默片刻,低着头走到门边,站在江政面前道:“出去说。”

门被轻轻关上,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季殊容安静地躺着,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江政收回视线,强忍情绪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

来的路上他就在想,江景进医院是不是因为哪里不舒服,他这个做父亲的是不是太不尽职了,连儿子身体有恙都不知道。

他开完家长会就想去找江景,但转了一圈没看到人,查了门卫室的监控才看到江景上了一个陌生男人的车。

电话打不通,无奈之下江政只能托熟人查这辆车沿途的监控,很快就收到回复,说车进了医院。

江政又是着急又是困惑,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却看到刚才那一幕。

他儿子居然主动吻了一个男人。

开门的时候江政看到了季殊容的脸,那一瞬间他感到了一种巨大的荒谬。

他想起季殊容对江景的照顾,想起自己对季殊容的感谢,想起那些原本正常的细枝末节。

江政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才忍着没当场给江景一巴掌。他什么话也没说,拽着江景直接下楼。

他一向整齐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更是凝了一层冰霜,下楼的时候几乎是横冲直撞,好几次江景差点被他拽倒。

他把江景塞进车里,径直开出医院。

车窗开了一道缝,凌冽的风席卷车厢,刺得人睁不开眼。

黯淡的天色将整个城市笼罩,道路上车水马龙,车辆拥挤一片。江政重重地拍了下喇叭,车鸣声交织成片,格外吵闹。

他想摸出一根烟点上,但最终只是烦躁地关了车窗,在沉默中开口道:“你就没有要解释的吗?”

“没什么好解释的。”江景扭头看着窗外,说:“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混账!”

江政气得手一直在抖,没忍住火气吼道:“你是不是疯了?江景,我问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江景说:“我没错。”

江政气笑了:“好,你没错,是我错了,是我没看好你,是我做家长的失职。”

江景抿紧唇一声不吭。

“我早就看出那个人对你居心叵测,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江政说:“你以后不准再见他,这病我找医生给你治。”

他口不择言地把所有过错推到季殊容身上,好像忘了之前季殊容对江景的好。

车子终于开出了闹市区,宽敞的公路畅通无阻。

江景被风吹得一阵头疼,他脸色有些难看,忍不住打断江政的话:“是我先动心的,是我勾引他,你要骂就骂我,跟他没关系。”

“闭嘴!”

江政猛踩油门,剩下的路两人都没再说话,风声填补了所有空隙,江景从指尖到心口一阵冰凉。

屋门被一脚踹开,何燕跟何诗韵被动静吓了一跳。

江景被拽着上楼,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前面的江政脚步顿住,从他手里夺过手机,接着狠狠地砸在地上,砰一声闷响,铃声戛然而止。

手机屏幕四分五裂,碎渣迸溅到半空。

江景愣了下,猛地挣扎起来:“你放开我!”

“放你去哪?去找那个男人吗?你做梦!”江政脸色铁青,死死地攥住他的校服,几乎要把衣服扯碎。

何燕上前一步想要劝架:“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话音未落,怒不可遏的江政倏地擡手甩了江景一巴掌。

这一掌用了十足的力气,江景险些摔下台阶。

脑子一阵嗡嗡作响,江景还没缓过神,就被江政拖进一间储物室,门在他眼前关上,江政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你在里面给我好好反思,什么时候肯认错,我就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怎么不接电话啊。”杨潇嘀咕着放下手机,擡头对季殊容笑笑:“应该出去了,他书包都没拿,过会就回来了。”

季殊容睡了一觉脸色好多了,视线落在地板上那滴干涸的血迹上,说:“去买几个创口贴。”

“你要创口贴干什么?”杨潇皱眉道:“哪受伤了?”

“不是我。”季殊容说:“是小景。”

杨潇稍稍放下心,挠着头说:“行,我现在去买。”

季殊容倚着枕头,良久后才换了个姿势。

他伸手拿过桌上的花束,因为缺少水分,玫瑰已经枯萎了。

明艳的红变得暗沉无光,枝叶干枯低垂。

有人说等玫瑰枯萎了会再送他一束新的花。

可季殊容等了很久,却始终没能见到那束迟到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