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疗养院住了将近四年,孙娟终于出院了。
她像犯人获释一样高兴,特地穿了鲜艳的衣裳,嘴唇涂了口红,步履矫健,谈笑风生,哪怕段小优没来接她,都没能影响好心情。
临走前,她和相熟的病友道别,梁迁带来的营养品发挥了作用,让孙娟大涨面子,很是受了一番恭维。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打趣道:“娟妹,怎么多了个儿子啊?”
“这是星河的同学!”孙娟生机勃勃地摆手,笑得十分开怀,萎缩的牙龈和暗黄的牙齿大方地暴露着,在那张生动鲜活的脸上,显出一种野蛮的美。她拉着梁迁的胳膊,挺起胸脯介绍:“小梁是大律师呢,可厉害!”
“是吗!”
一众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立刻将梁迁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咨询法律问题,有的要剥夺不肖子孙的继承权,有的咒骂不肯理赔的保险公司,还有的不满政|府的征地赔款,总之,住在疗养院的人,个个满腹苦水,三天三夜都倒不完。
“妈,”段星河责怪地喊了孙娟一声。
孙娟自知得意忘形了,迅速冲进人堆里解救梁迁:“梁律师忙,下次再问吧。”
“稍等,”梁迁从身上摸出名片,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地散了一圈,笑道:“各位叔叔阿姨,今天确实有事不能耽搁,对不起了。名片上有我的联系方式,你们以后需要法律方面的支持,随时联系我就可以。”
这番话说得漂亮又得体,加上人长得帅,几个老头老太太如沐春风,都被梁迁的气度所折服,争相和他握手,拜托他帮忙。
又一番寒暄过后,他们终于离开了清沐疗养院。
孙娟有些拘束地坐在汽车后座,两手放在膝盖上,紧紧地抓着旧皮包,车厢里安静了一阵,她主动跟梁迁搭话:“小梁,今天麻烦你了,我本来说坐大巴回去的,你看看,让你周末也休息不成。”
梁迁说:“没事阿姨,来沧市看风景也是休息嘛。”
回家的兴奋让孙娟不自觉地唠叨,她又谢了梁迁几句,身体探向副驾驶,小声问:“你妹妹一个人在家?”
“不是。”借着这个机会,段星河正好把段小优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会住在外面的消息一并说了,免得孙娟满怀期待地回到公寓,看到寂静的房间后伤心难过。
“怎么回事?”孙娟太阳穴狂跳,隐隐现出血管的形状,她从后视镜里看了梁迁一眼,勉强憋住火气:“为什么住在小梁的小姨那里?”
段星河犹豫道:“这个,三言两语讲不清楚,她自己也愿意的。”
孙娟嗓音尖利:“怎么没跟我商量?”
“阿姨,小优跟我小姨相处得很好,两人像姐妹一样。”梁迁插进来,给了段星河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向孙娟保证,姚许云把段小优照顾得相当周到。“就在前天吧,她还带着小优去做心理治疗了。”
段小优非常讨厌心理治疗,在度过最初那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之后,她就再也不肯去看医生了,因此孙娟非常震惊:“真的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她绷紧的肩膀渐渐松弛了,感激而惭愧地说:“那,真要是这样,可得多谢你小姨,唉,对不起啊,阿姨就是一惊一乍的,你不知道,小优以前出过事,我……”
眼看她有情绪失控的征兆,梁迁急忙打断:“我明白,我都明白,阿姨。”
孙娟做了几个深呼吸,慢慢平静下来,后半程便不怎么开口了,只是木然地望着窗外,任由飞驰而过的山啊、树啊、车啊,在衰老的脸上投下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影子。
等汽车驶入锦艺嘉园,她才活过来,掩饰着好奇和惊异,四下打量小区的环境。
梁迁献殷勤,主动提了最重的行李箱,剩下几个袋子由段星河拎着,孙娟两手空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观察了半晌,终于憋不住问:“租在这个小区,得花不少钱吧?”
“住的是梁迁的房子,”段星河淡淡地说,“他不收钱。”
孙娟舌头打结,一个劲地说:“哎呀,这怎么行!”责怪段星河不付房租。
梁迁笑道:“阿姨,您太见外了。”
“小梁,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忙,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孙娟气儿子不通世故,受了人家的恩惠,好像还挺心安理得,她生怕梁迁介怀,堆起笑容,胡乱讲些溢美之词。
梁迁也客客气气的,你来我往,场面热闹又其乐融融。
到了家门口,段星河低头摸钥匙,孙娟忽然惊问:“你脖子怎么了?”
梁迁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段星河领口处露出的一小块红痕,颜色略深,形状暧昧。
“蚊子咬的,”段星河异常镇定,推开门让孙娟先进去。
孙娟蹙起细弯眉,眼神中存着狐疑,却没再追究。
进了客厅,段星河烧水泡茶,孙娟在公寓里四处走动,摸摸柜子,敲敲墙壁,称赞采光和通风,问梁迁花了多少钱,过了一会,又念叨起自己的回迁安置房,担心房型设计得不好。
梁迁耐心地陪她聊天,喝了两杯茶之后,主动告辞。
母子俩送他到门口,孙娟说:“小梁,以后常来呀,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梁迁顺杆往上爬:“好啊,就怕阿姨觉得我烦。”
孙娟不明所以,还当他是客套,亲热地说:“怎么会呢!”
“那我走了。”梁迁转向段星河。孙娟在场,他们不能拥抱接吻,但是静静对望着,竟有了点诗文中眉目传情的意思。
段星河点头,脸上浮起笑意:“路上小心。”
第二天,他们按照约好的时间,在写字楼门口碰面。段星河又骑电动车上班,戴着灰蓝色头盔,露出清润眉眼,整个人庄重又可爱。
“多冷啊,”梁迁站在旁边等他锁车,忍不住说:“要不以后还是我去接你吧。”
“没关系,”段星河耳朵都冻红了,还嘴硬,“不冷。”
正是上班通勤的时候,来来往往的路人里说不定就有律所的同事,但梁迁什么都顾不上了,握住段星河的左手,塞进了自己暖融融的大衣口袋里。
“不是有那种挡风被吗?”
“嗯,”段星河顿了一下,“但我不想买。”
梁迁觉得奇怪:“为什么?”
段星河镇定回答:“丑。”
“什么?”梁迁笑疯了,斜眼睨他,“段星河同学,你的偶像包袱还挺重啊。”
段星河也笑,一板一眼地辩解:“跟你学的。”
到了早餐店,两人占了个偏僻的位置,边吃早饭边闲聊。梁迁点的豆浆最后才上,店家刚烧开的,烫得惊人。他搅了一阵,吹了一阵,迟迟无法下嘴。段星河暗中着急,小声说:“要迟到了。”
梁迁看了眼手表,不以为意:“还早嘛。”
“你又不用打卡。”段星河弱弱地刺了他一句。
梁迁故意惹他,一把汤匙在碗里转着玩,说:“你们管得也不严吧,我记得晚到几分钟不扣钱的。”
“一会邮政的小张要来,周律师让我帮他发快件。”段星河一心记挂着自己的工作,梁迁在他眼里已经完全没有份量了:“你动作真慢。”
“慢还不好,你不是总求我慢一点。”梁迁神态轻浮,混账话张口就来,被段星河软软地瞪了一眼,舒服了,妥帖了,笑道:“不逗你了,走吧。”
刚进兴邦律所,迎面碰上几个擡着纸箱的工人,像是搬家公司的。梁迁给他们让路,好奇地盯了一会,段星河如愿以偿地打了卡,也偏头来看。
对视一眼,都明白了,是退伙的丁普宁在搬东西。
西区,好几个律师聚在丁普宁的办公室门口,与他寒暄告别。毕竟在兴邦干了十年,性格又宽厚,丁普宁积累了不错的人缘,他这一走,感到惋惜的同事不在少数。大家纷纷祝贺他“前程似锦”,以后发达了,别忘记“多多提携”。
梁迁站在最外面,等他们都散了,才上前一步,不冷不热地对丁普宁说:“这就走了。”
“嗯,”丁普宁把手里握的卷轴递过来,说:“梁律师,这幅字送给你。”
那是省书法协会会长的墨宝,之前一直挂在丁普宁的办公室里,梁迁瞧着喜欢,曾经开玩笑地讨要过,但现在已经不想要了:“你留着吧。”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丁普宁低声说:“抱歉”。
梁迁潦草一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没什么可抱歉的。我无所谓,就是我爸有点伤心。”
丁普宁说:“我会跟主任解释的。”
他虽在和梁迁交谈,目光却不时扫向一扇紧闭的房门,似有些眷恋,又或是羞愧。
梁迁说:“聂律师出差了。”
丁普宁点头:“我知道。”
观他神态,眉宇间的失望不似作伪,梁迁叹了口气,说:“那祝你财源广进吧。”
进入十二月,渔州的天气反而转好了,一连数日干燥无雨,艳阳高照,风虽然冷,但总是轻轻的,拍醒人的精神,却不冻骨头。
周日,姚南冬加班回家,随手开灯,扭头看见沙发上躺着个黑影,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嗔问:“你爸呢?”
梁迁盯着天花板,视线完全不聚焦,神思不知游荡到哪。他左手垫在后脑勺进嘴里,就被姚南冬敲了脑瓜:“问你话呢!”
梁迁迟钝地答:“哦,他应酬去了。”
姚南冬阴阳怪气地笑话他:“瞧瞧这副委屈的样子,还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才回来住几天啊就这么不乐意,你不是在这家里长大的?”
梁迁忍俊不禁,瞪着眼大呼冤枉:“谁委屈了,谁不乐意,我是在琢磨案子好吧!”
姚南冬脱了外套,支使梁迁给她倒杯水喝。梁迁懒洋洋地起身,半靠着沙发扶手,说:“不放茶叶了吧,要不你晚上失眠。”
“行,”姚南冬应了,揉揉酸痛的肩膀,问起段小优的情况,“听说你小姨给她找了个权威的心理医生?”
梁迁点头:“说是有效果,但我最近没见过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星河呢?好久没来家里坐了。”
“挺好的。人家惦记着你呢,”梁迁指了指餐桌上新换的鲜花,粉的白的,清淡素雅,旁边还摆着一个黑绒布礼盒。
“给我的?”姚南冬像个二八少女那样兴致勃勃,急切地去拆礼物,打开一看,是一条精美的手链,白松石配云彩石,每颗珠子都光滑圆润,色彩明净。她笑吟吟地戴到手腕上,转来转去给梁迁展示:“好看吗?”
梁迁自然是大肆赞美。
“星河自己做的?”
“是啊,”梁迁特别骄傲,与有荣焉,“他手巧着呢。”
姚南冬哼笑,接过梁迁递来的水杯,捣乱似的:“想他了?”
梁迁本不觉得多想,被姚南冬这么一勾,突然就思之如狂了。他老实承认:“是有点。”
姚南冬努努下巴,示意梁迁去厨房翻他舅舅前几天寄来的鲍鱼,给段星河的妈妈送些过去。
这阵子梁迁有事没事就往锦艺嘉园跑,水果,牛奶,食用油、半只鸡,捎带的东西零零碎碎,叫孙娟感动又不好拒绝,总之,采取的是“民以食为天”加上“润物细无声”的战略。
姚南冬睿智了一辈子,还能看不出他的小伎俩,不过老两口对于儿子的终身大事很支持,家里再添什么吃的用的,总会多备一份,留给梁迁去献殷勤。
梁迁依言去厨房,装了两盒干鲍,刚拿起车钥匙,又折回来,问道:“你晚饭怎么吃?”
姚南冬说:“点个外卖吧,不想做了。”
“那我陪你吃了再走。”梁迁走到沙发后面,挽起袖子给姚南冬捶背,胡扯道:“不然我爸在外面花天酒地,你在家里黯然销魂,多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