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叶 作品

第9章

晚上十一点半,梁迁回到家里。

别墅里很安静,二楼全是黑的,一楼只有客厅开了灯,梁宴杰和姚南冬依偎在沙发上,正在看一部好多年前的香港电影,面前摆着一盘水果沙拉和一些零嘴小吃。

“回来了?”梁宴杰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梁迁才不理他,开口就跟姚南冬告状:“妈,你得给我主持公道,我爸就像资产阶级剥削无产阶级那样残酷地剥削自己的亲儿子。”

姚南冬披着一件酒红色的睡袍,惬意地枕着丈夫的肩膀,听到梁迁的血泪控诉,忍俊不禁地笑眯了眼,问儿子吃饭了没,冰箱里还有晚上的剩菜。

“剩菜就留给我,”梁迁从沙发后面经过,大逆不道地在他老爹头上敲了一记,又风流地撩了撩姚南冬耳畔的卷发,“我回房间了,你们继续腻歪。”

他上楼的时候,姚南冬悠悠地说:“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梁迁,这事你做得确实不对,工作和私人感情要分开。”

梁迁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多作反驳,钻进卧室捣鼓他的唱片机去了。

靠墙的书架上,一排黑胶唱片整整齐齐地排列着。Lp虽然早已被Cd取代,但是因为更加真实细腻的音质,以及这些年复古风潮的兴起,自有一拨音乐爱好者追随。姚南冬就喜欢黑胶唱片,年轻时收集了不少,梁迁耳濡目染,也爱上了这种音乐载体。

音乐人中,也有发行黑胶的,他最喜欢的制冷剂乐队,首张专辑就是黑胶。九年前乐队在沧市签售,总共只卖三百张唱片,梁迁本打算亲自去买专辑,哪知演出的日子碰巧和家族聚会撞上了,没办法脱身,因此遗憾错过。

但他没有郁闷太久,两周后在他十七岁生日会上,梁迁收到了这张珍贵的唱片,当时惊喜的感觉,他至今记忆犹新。

送礼物的人不知是谁,梁迁把礼盒的包装纸翻来覆去抖了几遍,没找到一点线索,没有贺卡,没有情书,也没有小纸条。当时派对已经结束,朋友同学都走光了,梁迁盘腿坐在地板上,珍而重之地捧着《欲望河谷》的黑胶唱片,心中涌起一股无法形容的感动。

其他朋友的礼物未必不走心,可这个陌生人——梁迁对他一无所知,叫一声陌生人并不过分,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这样一个冷门乐队呢?这样一张限量发售的唱片,要么是托人在沧市买的,要么是专程赶过去的,无论哪一种,这份心意都太难得。

印象中,梁迁并没有向周围的朋友提过制冷剂,即使有,也只对温卫哲说起过一两次,而温卫哲对独立音乐不感兴趣,听他介绍时就直打呵欠,根本不可能记到心里去。

梁迁掏出手机,想给温卫哲打个电话,看着脚下小山似的礼盒,又决定暂时缓一缓。果然,他很快就拆到了温卫哲的礼物,一件大牌的球衣,附带一张写满狗爬字的生日贺卡。

这下梁迁彻底迷茫了。

下午六点,姚南冬加班回家,看见梁迁坐在客厅吃西瓜,周围全是纸盒、彩带、包装纸,茶几上摆着塌陷的半块蛋糕,餐桌上堆着用过的一次性碗筷,简直是遍地狼籍,脏乱不堪。她皱着眉头训斥梁迁,让你在家里招待同学,你就给我弄成这样?

待会我收拾,别着急嘛。梁迁把切好的冰西瓜递给母亲,挤眉弄眼地说“消消气”。

姚南冬立刻就笑了。有这样一个性格阳光又会拿捏分寸的儿子,完全是家里的宝贝,哪里舍得跟他置气。

姚南冬吹着空调喝着冰水,满意地监督梁迁打扫卫生,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说:“对了,我中午出门那会,在大门外面遇到一个男孩,他有个礼物送你,我随手给你丢到桌子上了。”

梁迁一下子挺直了腰:“谁啊?”

“我又不认识。”

梁迁丢下抹布,从茶几上拿起一张旧报纸,专门用来包礼物的那种,浅黄色,印满花体英文字母,被他暴力撕烂了后又小心翼翼地折了起来。

“是用这个包的吗?”

姚南冬扫了一眼,不确定地说:“好像是。”

梁迁心脏砰砰跳,也说不清为何激动,一个劲追问那人长什么样。

“戴着棒球帽,挺清秀一个男生,当时我着急去法院,没看仔细。他说他是替别人送的。”

“替谁啊?”

“我不知道,他送完就走了。”

梁迁憋着一股气,愤愤地抱怨:“你也不请人家进来坐坐!”

姚南冬瞪他一眼:“人家要走,我还能强留啊!”

梁迁觉得很失落。接下来好长一段日子,他执着于寻找那个送他唱片的陌生人,但是费劲了心力问遍了朋友,始终没有头绪。

温卫哲听说这件事情后,先是啧啧啧地感慨了一番,随后一口咬定送礼的是梁迁的爱慕者,而且是一个性格内向内心丰富的女生。

梁迁觉得好笑,问他为什么不可能是男的,温卫哲后退一步,搞怪地上下打量他,说没看出来你还有这心思呢?

这件事最终因为期末考试的到来而不了了之。梁迁将《欲望河谷》的唱片收藏起来,强迫自己投入复习中去,过了一段时间,对谜底的执念也就渐渐释怀了。

说实话,当时送礼的人如果出现在他面前,他真的有可能和对方交往。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动,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

不过期末考试显然是更重要的,因为又到了跟段星河一较高下的时刻了。

考试前两天,梁迁在走廊遇到段星河,长臂一伸挡住他去路,嬉皮笑脸地刺探军情,问他复习得怎么样。

那时他们的座位已经调开了,一个在最左边,一个在最右边,八竿子打不着,不过到底坐了两个多月的前后桌,加上又一块打了几次球,梁迁觉得他们的关系还不至于冷却至零点。

段星河很谦虚,只说“还行”。

梁迁挂着调侃的笑意,撇着嘴做了个“我才不信”的鬼脸,话锋一转又问:“我生日你怎么没来?我还特意邀请你,真不给面子。”

“那天有事,对不起了。”段星河平平稳稳地道歉,看起来也不像愧疚的样子,梁迁微感失望,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说没事。

段星河察觉了气氛的尴尬,有意找补回来,于是跟梁迁说考试加油。

梁迁笑出一排白牙,不怀好意地问段星河,你是在挑衅我吗?

没有,我是真心的,段星河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瞄了梁迁一下,又看向高三五班的大门。

我会加油的,梁迁在段星河背上拍了拍,凑在他耳边说,你也加油。

他感觉到段星河的背部肌肉在他的掌心之下变得僵硬起来,不无郁闷地想,段星河怎么就是不喜欢我呢。

《欲望河谷》的第一支同名歌曲响了起来,嘈杂的伴奏,明快的鼓点,失真的电吉他,一下子将房间里填满了。

梁迁很喜欢这首歌,主唱有一把沙哑的嗓子,歌词也有意思,疯癫又真挚。

他脱了外套倒在床上,一边回味着先前那碗馄饨,一边小声跟着哼。

你和我/在这欲望河谷/清晨黄昏纠缠不休/年年月月迷幻梦中/亲爱的已到了最后时刻/要做最后选择/炙热欲望中我只求解脱/请把你的刀尖对准我的心窝/让这条河自我腐烂的躯体流过/

才到高潮,姚南冬敲了敲卧室门,埋怨道:“吵死了,别制造噪音。”

“不懂得欣赏,”梁迁爬起来关了唱片机,小心翼翼地将《欲望河谷》放进盒子里,动作很轻柔。

不论送他礼物的陌生人是谁,他都珍藏且感激这份心意,并希望对方一辈子平安顺遂。

“到家了吗?”梁迁摸出手机,给段星河发消息。

五年前的聊天记录大大方方地呈现在屏幕里,好像一柄不掩饰寒光的匕首。梁迁从头翻了一遍,短短的几十条,几乎都是在商量来上海旅游的事情,偶尔有一两句插科打诨,但远不到暧昧的程度。五年里他换过几次手机,但总是不忘恢复与段星河的聊天记录,一开始可能出于不甘,后来便成了习惯,说也说不清。

“到了,”段星河问,“你呢,工作做完了吗?”

“还有一会。”梁迁打开电脑,想跟段星河多讲几句,却想不出什么有趣的话题,看了眼时间,发现要到半夜了,就叮嘱他早些休息。

段星河说:“你也是,晚安。”

梁迁笑了笑,觉得这两个方块字还挺温柔。

因为头天熬夜了,梁迁第二天早上十点半才去兴邦律所,上午没什么事,他就在工位之间到处溜达,准备抽几个年轻律师来组建团队。在上海时,他主要做商事业务,尤其是国际经贸,但渔州的国际贸易不发达,考察本地实际情况后,他决定专做房地产和建筑工程纠纷,刚好兴邦也缺这个方向的律师,不会引起团队之间的算计和倾轧。

连贾斌在内,他看中了五个年轻律师,都是还在实习或者刚拿到执业证的,手里没案源,但是可塑性强、能吃苦,大家年龄又相近,方便沟通配合。

段星河静悄悄地从他旁边经过,动作很轻,像一只灵活的小猫。梁迁心念一动,低声叫住他:“你昨天说,在沧大修了法律?”

段星河点点头:“函授课程,学的不精。”

“参加法考吗?”

段星河迟疑了一瞬,自嘲地回答:“我可能考不过。”

“不试试怎么知道?”梁迁这辈子都没想过段星河有一天会说自己不行,语气不由自主地严厉起来,“你总不能一辈子干保洁或者打零工。”

段星河沉默不语,这时有两个实习律师路过,笑容满面地跟梁迁问好,眼睛里都是小星星。

梁迁跟她们讲了几句闲话,再回过头,恰好看见段星河匆匆别开的侧脸。

他放软了语气,劝道:“考一个吧,就当是来帮我,行不行?”

“我做不了律师,不会讲话。”段星河的喉结滚了滚,垂落的睫毛遮住弥漫着水汽的眼睛,他似乎觉得羞耻。

“可以做非诉。”梁迁把他的借口挡了回去。

段星河被他逼到墙角,像一只挣扎求生的幼鸟,终于扑腾起了翅膀,为了逃避梁迁一般,飞快地说:“我试试吧。”

梁迁笑了:“咱们打个赌吧,我赌你一次就过。”

“为什么?”段星河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嘴唇不安地抿了抿。

“因为你是段星河,你从来不会输,起码不会输给我。”

段星河苦笑,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不愿让太多同事注意到他们两个,“我现在不是输了吗。”

“但你从我这里赢走了更重要的东西。”梁迁毫不避讳地、直勾勾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段星河没有追问自己赢走了什么,和梁迁对视一阵后,低下头往杂物间走了,体态仍然是挺拔的,只是脚步有些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