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趴在父亲的怀里痛哭流涕,那时候自己应该还只是一个小婴儿。
雷格拉夫丝毫不觉得在上万士兵的围观中痛苦又什么不好,他趴在父亲怀里宣泄情绪,几年来挤压的委屈在这一刻总爆发了。
留里克任由自己的长子哭干眼泪,直到这小子哭得双目红肿。
雷格拉夫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与松弛感,手中的大军并不能给他带来绝对安全,唯独在父亲怀里他可以放空头脑。
他毕竟非常年幼,如今尚未满十二周岁。
他的身材天生高大,小小年纪就已经超越普通农民的身高。
或者说,因为一生都可能出于半饥饿状态,本时代的法兰克地区农民普遍是矮个子。
雷格拉夫在饮食上从未被亏待,加之他的“小巨人”血统,小小年纪就已经像是大人。
如此一来,要让安茹和香农的民兵相信他们的君主仅有十二岁,这是颇为困难的。
一位身形瘦一些的挺拔男子,怎么看都像是有十八岁。
雷格拉夫很乐意在这方面被误解,一位年长一些的君主当然更令人信任。
雷格拉夫当然仍比留里克矮一头,在可见的未来,小子足以长到他父亲的身材。
留里克双手扶住儿子的双臂,只见儿子委屈的脸庞带着强烈的笑意。
“哭够了吗?”
雷格拉夫点点头。
“很好。我也是才听说你包围了欧塞尔城,你真是不得了。我还听说一些有关你的事,我真为你骄傲
。”留里克所有肉麻的话也是发自内心。
雷格拉夫最需要的就是来自父亲的赞美,这一刻父亲无疑完全认可自己的功绩,他情绪再一次失控,又趴在父亲怀里继续干嚎。
麦西亚军以及同盟贵族们,他们从未见过自己的老大如此委屈。
大家顺势好好瞧瞧罗斯王的尊容,还别说,真就是父亲酷似儿子。
再仔细瞧瞧河对岸的罗斯军主力,他们也酷似麦西亚军。
远征、围城、被偷袭,以及上午被迫暂停的强攻,麦西亚军终于打了一场血战,纵使大家非常疲惫,只要看到敌兵那以身体堆砌的石墙,再平凡的民兵都觉得自己无比强大。
既然自己的国王是罗斯王的长子,己方与河对岸的大军就是天然的盟友。所有关于诺曼人惨无人道的说法估计是真的,但是现在谁会在乎呢?
麦西亚军与同盟贵族认为河东岸的家伙是友军。
同样,罗斯军也认定河西岸的军队是友军。
留里克终于把儿子扶起来,如果这小子再瘦小一些,他宁可将儿子抱起来。
父子二人站了起来,两岸军队再仔细审视一下,一瞬间就能察觉到两人几乎一模一样,强烈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留里克满意地看向西岸:“很好,你的大军看起来非常强力。呵,我怎么看到……你在模仿我的军队?”
雷格拉夫二话不说再把自己的兵力情况介绍一下,特别强调自己现在真的有兵三千,且
这个数字能在未来进一步增加。
“口气不小。听说你还是安茹伯爵了?”留里克随口问道。
“千真万确。”
“安茹?香农?下一步你小子是不是打算夺下布尔日、南特,还是其他什么地方。难道图尔能坐看你的扩张?”
雷格拉夫有些诧异,阔别近四年的父亲在见面后居然如数家珍地说了这几个地名。
“我……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怕图尔的兵马。”
“图尔军队果然没来?仅有你的兵马到了?”留里克再问。
“现在围城的都是我的人,至于后续的庞大军队……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父亲!”雷格拉夫觉得在桥上闲聊很不合适,同时自己还必须向父亲说明一下今日刚刚结束一场骇人血战。
“上午我和敌人打了一场大战,差一点,我的军队就成功破城。可是我的人实在太累了,我们一天一夜没合眼,如果你们不是现在突然赶到,我们所有人还在睡觉呢。”
这件事留里克完全不知,他有点后怕:“多亏你没有攻破城市,否则,我就不好与我们的新盟友交待了。”
“您和欧塞尔伯爵结盟了?这件事也是菲斯克叔叔才告诉我的,所以我已经撤兵。我不会给您的计划添乱。”
儿子的这番话说得留里克无比动容,他觉得站在自己身边的并不仅仅是长子,更是一位有智慧的君主,一位手握大军的将领。
“既然如此,或许你可以以麦西亚
王的身份好好与欧塞尔伯爵本人谈谈。还有,你了解的所有情况,也务必告诉我。”
雷格拉夫脱口而出:“好的。”
“很好。趁着天还没黑我要立刻扎营。你……今晚进入我的大帐,跟我睡。”
雷格拉夫听得大喜,激动得在桥上就不断蹦跳,他肆意地向父亲撒娇,唯独这一刻他不在需要强装成硬汉,内心里柔弱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
罗斯军主力就在约纳河东岸的空地扎营,他们从马车卸下大量建筑材料快速搭建帐篷。
一批战士拎着斧头扛起双人锯冲入森林,不久便由马匹拖拽回一些松树。
他们以极快效率点燃篝火,又过一阵子河东岸就已经烟雾缭绕又明火通明。
留里克饶有兴致地抵达河对岸,他还邀来己方的同盟贵族。
拉蒙高的吉尔伯特,于利希高的艾伯哈特,乃至是列日大主教哈特加。
本该从凡尔登坐船回家的他们,终究又参与了一场远征抵达欧塞尔城下。
哈特加自然认识欧塞尔大主教赫里波,他很压抑留里克的儿子没有把城市拆掉,更讶异在于一个被放逐的王子,如命运般的招募了一支大军。
留里克在儿子的介绍下检视起麦西亚军。
只见数量最庞大的民兵,他们人手一支长矛,衣着本来五花八门,因为一件装饰用的罩衣显得非常规整。
留里克不得不多想,如果这支军队冲击正牌罗斯军的阵列会怎样?他们中仅有
少数人披甲,若以血肉之躯加入厮杀,一定会在罗斯军无穷无尽的箭雨打击下迅速崩溃。
自己必须体谅儿子的不易,不过所谓的麦西亚骑兵可是令他眼前一亮。
雷格拉夫着重介绍自己手里的“骑兵大将”。
于是,贝孔骑士与他的伙计们,他们先是骑着马亮相,彰显标准的法兰克重骑兵风采,再听从号令纷纷下马,精神谨慎地面见罗斯王。
留里克一眼就注意到那位续着山羊胡子的青年人,只见这人持续走来,颇具礼仪地介绍起自己的身份。
“哦?来自安茹的贝孔七世骑士?你家族名是贝孔么?”留里克听到了一个似乎很熟悉的名词。
“正是。”贝孔摘下头盔。
当留里克在检视贝孔,他自己一样被对方检视着。
同样是金发男子,雷格拉夫与他父亲几乎一模一样,就是令贝孔惊讶的是罗斯王太过于年轻了。“难道一个男孩刚刚觉醒,就有贵族为他孕育?雷格拉夫一直强调他母亲是麦西亚公主来着。”
贝孔是思绪有些飘逸,听到罗斯王清清嗓子才振作起来。
留里克突然想的了贝孔之名如何让自己有莫名的熟悉感,悄悄此人的黑色山羊胡须,显得整个脸有着尖锐的下巴。贝孔的胡须给予其非常充分的个人色彩,留里克终于想到一位如今并不存在过的人——培根爵士。
“可否告诉我,你家族名的具体拼写吗?”留里克有意询问道。
“bakkone。”
“差不多。”留里克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笑意盎然地再度示意:“我的儿子有神相助,他是唯一合法的麦西亚国王,你要一直追随他,这样你的家族将在不列颠岛发达。”
贝孔一时不知罗斯王为什么给一个家道中落的骑士如此鸿愿,他连连说谢谢。
正在兴头的留里克继续展望:“我儿是国王,你应该成为一位伯爵。还有,你的骑士同伴们至少也得是男爵。”
留里克以拉丁语热情洋溢地说了很多,才不管对方能否听懂。他们最好能听懂,这样显得大家都很高贵。
实则不少年轻骑士的拉丁语水平一塌糊涂,大贵族们哈哈笑,自己陪着乐就好。
接着,一位年轻贵族毅然站出来。
“罗斯王。你快看看我吧!”
顺着声音留里克看到一位已经有些陌生的人,再仔细一想,他恍然大悟:“布鲁诺!这不是下一代的萨克森公爵嘛。”
布鲁诺走上前,扶住胸口轻鞠一躬:“是我。”
年轻人一副桀骜不驯模样,留里克记忆里这小子有些柔弱,看来被一众罗斯老兵训练数年,再在卢瓦尔河一带摸爬滚打,弱者终于磨炼成了硬汉。
留里克需要一个与罗斯关系要好的萨克森公国,该国需要一个强人统治但也不能太强。
“几年不见,你变成真男人了。我见过你母亲了。还有……爱丽丝。”留里克特意说到。
“我母亲和妹妹?”
强作镇定的布鲁诺无法再控制情绪:“你们从萨克森过境的?他们还好吗?”
“他们非常好,你完全不用担心。再告诉你一个事实。你父亲倾尽全力发动了一场远征,可能有五千士兵出动。”
“啊?我的萨克森还有这样强大是力量?”
虽说留里克所知道的皆来自公爵夫人,他没必要去论证说法是否正确,在当前热热闹闹的场合说这些,就是要对布鲁诺赞赏。
留里克再问:“你也在法兰克腹地,你招募了多少人?”
“嘿嘿,没有多少。自然远不及我的父亲。”
听着这话就知道布鲁诺没有招募多少兵马,自己再问下去就不礼貌了。这便顺势赞誉:“显然你也招募了一支精锐,你更是一位勇士。现在,我可以说萨克森公国已经加入我的联军。”
留里克给足了布鲁诺面子,后者也有前列的自知之明,看看如今更加庞大的罗斯军队,比四年前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除了检视麦西亚军,跟着雷格拉夫干的三位法兰克贵族也悉数登场。
过去关于罗斯军的描述均来自于教士,他们是诺曼人的一支,生性残暴好似人人都是魔鬼,法兰克贵族休想得到一些中肯描述。
南特的威伯特,来自阿尔萨斯的阿里奥伯特,与埃罗图斯的赫伯特,三人悉数登场,为确保自己盟友的颜面,乃至自己的未来,他们在留里克面前一副乐呵呵模样,就差直接说明彼
此应该立刻立誓结盟了。
后两位的情况留里克有些迷糊,他就是知晓南特伯国,于是目光重点就落下威伯特身上。
就年龄而言留里克与威伯特非常相似,他下意识以为这位威伯特就是下一代的伯爵,不曾想此子是家中次子。
次子?要么在修道院度过一生,要么远离家乡获得新封地,只要他的大哥家族不绝嗣,威伯特就应该无法继承爵位。
只有加洛林王室拘泥于分割继承法,如今各地贵族看到帝国内战的局面,应该纷纷改变策略,把“嫡长子继承制”这一套自发构建起来吧。
威伯特也像是被放逐的贵族,然而此人麾下有重甲士兵三百。虽说罗斯军有实力得以轻视这群人,威伯特带着重甲部下欺负敌对贵族的兵马已经足够,再获悉此人长期被其父亲送到图尔,带领一支精锐与雷格拉夫结盟合力战斗,两人的战友情早就培养出来了。
且慢!南特伯爵为何这么做?难道,那也是个狡猾的老狐狸?
留里克再看看威伯特的脸,他想说一些话,唯独在这个场合不好直言——择机把威伯特最终扶持为新的南特伯爵。
合兵的军队膨胀到一万三千人,这一刻大家完全忽略一个事实,所谓欧塞尔伯爵带着他从难民中征集的一群民兵,仍然在磨磨蹭蹭地推进。
夜幕都要降临了,所谓的欧塞尔军主力还未出现,那些家伙怕是要在远处扎营了。
听从
儿子的邀请,留里克与众贵族一道站在上午的战场前。
夕阳柔光正好照在曾经西大门的地方,这里的死者密密麻麻堆砌,夕阳下所有战士者的形象强烈扭曲,好一副恐怖的地狱画卷。
留里克难得的大吃一惊:“你居然真的强攻,这些都是你干的?”
“是我干的。我火烧城门结果门塌了,我的士兵和冲出来的敌人厮杀,结果成了这样。”
“哦,看来我低估了欧塞尔军队。”留里克屏气凝神,一时间难以评价。
他犹豫了一阵子,这才狠狠拍打儿子的肩膀:“你可真是我儿子。”
留里克心想着自己作战中就够狠了,儿子也不妨多让,很难想象上午的大战场面到底多惨烈。
欧塞尔城墙高挂他们的旗帜,罗斯-麦西亚联军在城外排布得密密麻麻。
河西岸也燃起一片篝火,一部分罗斯军队已经过河扎营,留里克干脆就把指挥大帐布置在桥头附近。
在形势上,留里克亲自把控着通行欧塞尔的唯一桥梁。
雷格拉夫一直在强打精神,待夜幕降临,他再这些饭,整个人就像是眼皮挂了铅。
他可以肆意的待在父亲身边,可以如猫咪般磨蹭父亲的胳膊,浑然不顾自己的大姐维莉卡在一边坐着。
父王的子嗣非常多,雷格拉夫本不奢求被父亲偏爱,奈何母亲生下自己就过世了。
传说缔造罗马的凯撒就是破腹而出,在实力极弱时雷格拉夫可不敢拿这种
事说事,如今自己手握重兵,已经可以拿自己与凯撒做比,而不必担心他人说这是狂妄。
父亲竟对大弟如此亲昵?维莉卡也想凑过来抱着父亲的另一支胳膊磨蹭撒娇,到现在自己也没和弟弟明确说上话,就仿佛自己做姐姐的并不重要。
她只好退了回去,独自撸着小黑猫,直到乌鸫走过来缓解了尴尬。
罗斯的女祭司们奉命立刻在河东岸的营地建造小祭坛,一批士兵帮助安装石块,石船祭坛迅速就搭建完毕了。
入夜后营地处处篝火,乌鸫走火被照得通明的约纳河桥到对岸,特来告诉维莉卡自己把事情做完了。
也恰巧看到父子国王的亲昵。
那个就是麦西亚王雷格拉夫,也是维莉卡的大弟。
儿子依偎在父亲怀里撒娇,那似乎是儿子才独享的权力。在乌鸫的记忆里,自己从来不能在父王怀里享受关爱,她凝视了一阵子,心里即嫉妒又可悲。
自从贝雅西尔生下了梅斯塔夫,一想到小猫可能挠伤男孩,御用的小黑猫喀拉就被维莉卡抱走了,目前成了祭祀们的御猫。
撸猫令维莉卡安定情绪,她注意到乌鸫抬着头对那对腻歪的父子看个没完,特意捣捣自己的姐妹:“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唔……”
“既然事情办完了,我们正好回到东岸。”维莉卡说。
“你就……不打算再留留?”
“我看我比较多余。”维莉卡嫉妒地噘起嘴。她要乌鸫
不要多言,自己站起身吭吭两声,再对父亲赌气说道:“爸爸,我要去河对岸的大营了。你和弟弟……继续吧。”
留里克刚抬头,想要说些什么,就见女儿拉着乌鸫的手,这对姐妹双双离开,很快消失在夜幕里,消失在战士们欢愉笑声中。
再看怀里的长子,雷格拉夫已经平静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