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六丑 作品

第875章 笑傲江湖(新人新政 上)

杨涟回京复命之时,三千名新科进士、太学生、武举人自京城南下。官道上腾起十里黄尘,三千人的队伍如黑色洪流般自京城南门浩荡而出。

领头的太学生们骑着青骢马,玄色官服下摆被北风掀起,腰间新铸的云纹腰牌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每一块都刻着易华伟亲赐的“清正”二字篆文。

“驾!”

最前方的武举人猛拉缰绳,枣红马人立而起,马蹄重重踏碎路边结冰的水洼。身后,身着素色襕衫的新科进士们手持朝廷文书,羊皮卷轴在寒风中簌簌作响。

这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眼底燃着灼热的光,有人反复摩挲着腰牌边缘,有人低头背诵着治民方略,惟有衣袂翻飞的声响在队伍间此起彼伏。

队伍行至卢沟桥,守桥老兵望着这支不见首尾的人马,粗糙的手掌攥紧腰间生了锈的佩刀。直到看清最前方飘扬的杏黄纛旗——那是天子亲军才有的仪仗。

老兵喉头滚动,颤巍巍地摘下毡帽行礼。队伍却无人侧目,唯有马蹄铁与石桥碰撞的脆响,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寒鸦。

暮色渐浓时,队伍在涿州驿站稍作休整。年轻的进士们围坐在篝火旁,就着冷硬的炊饼谈论新政利弊。火光映照着他们尚且稚嫩的脸庞,有人掰着手指计算垦荒数目,有人皱眉分析盐铁改制的漏洞,连篝火噼啪炸开的火星溅到衣摆都浑然不觉。

角落里,几个武举人擦拭着朝廷新配发的环首刀,刀锋映出他们坚毅的轮廓,刀柄缠着的红绸是出征前皇帝亲手系上的。

更鼓声起,值夜的士卒裹紧披风巡视营地。月光洒在整齐排列的营帐上,此起彼伏的鼾声里,不知谁梦呓般念了句“不负圣恩”,随即又沉入寂静。

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惊得拴在辕木上的马匹不安地刨着蹄子,扬起的尘土中,新铸腰牌上的“清正”二字仍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

杭州府衙内,新任知府李文渊正伏案批阅文书。他今年三十八岁,翰林院编修出身,面容清瘦,眉目间透着书卷气,但眼神沉稳,落笔时力道遒劲,毫无新官的犹豫。

府衙内所有书吏、差役、衙卒,共计一百二十余人。这些人站在院中,神色各异。有的惴惴不安,有的故作镇定,还有的低头不语,显然早已听闻这位新任知府的雷厉风行。

“李大人,这是今日需批复的田亩册。“书吏双手呈上厚厚一叠文书,语气恭敬中带着试探。

李文渊接过,翻开第一页,目光迅速扫过密密麻麻的数字。他提笔蘸墨,在几处数字旁画了红圈,淡淡道:“余杭县上报的田亩数,比钦差大人丈量的少了三百亩,让县丞明日来府衙解释。”

书吏额头渗出冷汗:“大人,这……或许是计算有误“

李文渊抬眼看他:“计算有误,就换会算的人来。“

书吏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门外,几名新任官员正等候汇报。他们和李文渊一样,都是新帝亲自简拔的年轻才俊,此刻虽初到任,却无半点生疏畏怯。

“杭州府下辖九县,税赋账册已全部核对完毕,共查出隐田两万七千亩。“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递上文书:“涉及七家士族,已按律收归官田,分给佃户耕种。“

李文渊点头:“做得干净,不要留下话柄。“

另一人上前:“杭州卫所军械清点完毕,旧账册上登记的火铳少了六十支,箭矢亏空三千。原指挥使刘康已被收押,但他坚称是历年损耗。“

“损耗”

李文渊冷笑,“让他去诏狱里解释什么叫损耗。”

众人交换了个眼色,心下惴惴不安。

李文渊顿了顿,缓缓扫视众人,目光如刀,似要将每个人的心思剖开。

良久,他才淡淡道:“诸位在府衙当差多年,想必对本府的规矩比本官更熟。”

众人屏息,无人敢应声。

李文渊随手翻开一本册子:“张贵。”

一名中年书吏浑身一颤,慌忙上前:“小、小人在。”

“去年三月,你经手钱塘县赈灾粮册,实发粮八百石,账上记一千石,差额二百石进了谁的口袋”

张贵脸色煞白,扑通跪地:“大人明鉴!小人是受了县丞逼迫,不得不做假账啊!”

李文渊冷笑:“逼迫那二百石粮食,你分了三成,这也是被迫”

张贵哑口无言,额头抵地,浑身发抖。

“拖下去,杖八十,……革除吏籍,家产充公。”

李文渊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

两名差役上前,将瘫软的张贵拖了出去。院中众人面色惨白,有几个双腿已经开始打颤。

李文渊继续点名:“王三。”

一名衙役战战兢兢出列。

“去年腊月,你带人查封城南李记布庄,私吞绸缎五匹,可有此事”

“大人…”

王三跪地磕头:“小人一时糊涂!愿意加倍赔偿!”

“按《大明律》,吏员贪墨,杖六十,徒三年。”

李文渊合上册子,淡淡道:“念你主动认罪,减为杖四十,徒一年。布庄损失由你家产抵偿。”

王三如蒙大赦,连连叩首:

“谢大人开恩!”

就这样,李文渊一连点了十八人,个个罪证确凿。轻则杖责、罚俸,重则流放、抄家。院中气氛凝重如铁,有人已经冷汗浸透后背。

处置完蠹吏,李文渊语气稍缓:“当然,府衙中也有恪尽职守之人。”

他翻开另一本册子:“陈安。”

一名年近五十的老书吏愣了一下,迟疑上前:“小的在。”

“你在府衙当差二十八年,经手钱粮账目无数,从未有过差错。”

李文渊取出一份文书:

“这是本官查核你历年经手账册的记录,笔笔清楚,分毫不差。”

陈安眼眶微红,躬身道:“老朽不过是尽本分。”

李文渊点头:“从今日起,你升任府衙总书吏,月俸加三成。”

陈安震惊抬头,随即深深一揖:“老朽定当竭尽全力!”

“赵诚。”

“小的在!”

一名年轻差役出列,二十出头,面容朴实。

“上月你巡查市集,发现有人强收‘地皮钱’,当场拿下送官,自己却挨了三刀。”

李文渊指了指他手臂上的伤:“这样的差役,本官要用。”

赵诚抱拳:“小人分内之事!”

“本官有功必赏,升你为快班班头,另赏银十两。”

就这样,李文渊一连提拔了九人,都是平日勤恳踏实却不得重用的吏员。有人加俸,有人升职,还有的得了实缺。院中气氛渐渐活络,不少人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处置完毕,李文渊起身宣布:“自今日起,杭州府衙施行新规。”

“其一,吏员月俸增加五成,但贪墨一钱者,十倍追偿,杖责革职。”

“其二,设立‘清吏司’,专查吏治。凡举报不法属吏者,赏;包庇者,同罪。”

“其三,每月考评,优者赏,劣者罚,连续三月优等者,可升迁。”

众人听得认真,有人暗暗盘算,有人面露喜色。

李文渊最后道:“本官知道,你们中有的人以前不得不随波逐流。但从今日起,只要恪尽职守,本官保你们前程。”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但若还有人阳奉阴违…”

“咚!”

“啊啊啊~~”

院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张贵的惨叫声。杖刑已经开始。

众人心头一凛,齐齐躬身:“谨遵大人教诲!”

三日后,杭州府衙气象一新。

书吏们早早到岗,账册整理得一丝不苟;差役巡街认真,再不敢吃拿卡要;就连守门的衙卒都站得笔直,不敢收半个铜板的“门敬“。

城南茶楼里,几个旧吏聚在角落窃窃私语。

“李大人这是要断我们的财路啊!”

“嘘,小声点!你忘了张贵的下场”

“可是光靠那点俸禄,怎么养家…”

一个一直没说话的老吏突然开口:“陈安昨日领了加俸,足足三两银子。”

众人一愣。

老吏压低声音:“我算过了,新俸禄加上考评赏银,比从前捞的少不了多少,还不用提心吊胆。”

有人动摇:“要不…试试看”

与此同时,府衙后堂。

李文渊正在听赵诚汇报:“大人,按您的吩咐,已经安排了几个可靠的人混进那些旧吏的聚会。”

“很好。”

李文渊点头,开口道:“记住,我们的目的不是赶尽杀绝,而是让他们心甘情愿走正道。”

赵诚犹豫了一下:“可是大人,这样会不会太……”

“太温和”

李文渊笑了笑:“雷霆手段只能治标,要想真正改变吏治,得让他们自己选择洗心革面。”

……………

嘉兴县衙公堂之上,程子谦端坐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

堂前跪着的张员外身着绸缎长衫,腰间玉佩随着他颤抖的身子不断晃动。

“大人明鉴。”

张员外额头抵着青砖地面:

“小人收租都是按着祖上传下的规矩,从未多收一粒米啊!”

程子谦没有立即答话,翻开案头的账册,指尖停在某一页:“去岁腊月,佃户王老六一家的租子是多少”

“这……”

张员外眼珠转动:“约莫……约莫三石吧”

“五石八斗。”

程子谦从师爷手中接过一叠泛黄的纸页:“这是王老六画押的借据。去年秋收后,他交完租子还倒欠你二石六斗,对不对”

堂外围观的百姓中传来一阵骚动。几个衣衫褴褛的农民挤到前排,其中一人突然跪地哭喊:“青天大老爷!王老六就是俺爹!交完租子没粮过冬,活活饿死的啊!”

“肃静!”

程子谦示意衙役维持秩序,继续问道:“张员外,你家的租率是多少”

“五…五成。”张员外的声音低了下去。

“五成”

程子谦冷笑一声,从案下取出一杆官秤:“来人,把昨日从张家地头收来的租谷称一称。”

衙役抬上一袋稻谷。

官秤的铜星显示出六斗的重量时,程子谦抬手叫停:

“按嘉兴县标准,这袋该有多少”

师爷查验后禀报:

“回大人,应是五斗整。”

“嗡——”

堂下顿时哗然。

张员外面如死灰,突然扑向程子谦:“你这黄口小儿!知道我是谁吗我堂兄可是…”

“按住他!”

程子谦厉喝一声。

四名衙役立即将人制住,其中一人从他袖中抖出一张名帖,正是按察副使的私函。

程子谦看都不看就将名帖扔进火盆:“本官奉皇命整顿嘉兴吏治,莫说按察副使,就是布政使来说情也无用!”

说着,转头看向师爷:“带人去张家,把粮仓、账房全部查封。”

当衙役们押着张员外退下时,程子谦突然叫住他们:“等等。”

他从案头取出一本崭新的册子:“把这份《均田令》贴在张家大门上。”

衙役领命而去。围观的百姓却迟迟不散,有人小声议论:“这位县太爷真敢动张家”

“嘘…听说他带着尚方宝剑来的……”

两个时辰后,查抄的衙役陆续回禀:

“报!张家大仓实存稻谷两千四百石,账目仅记八百石。”

“报!搜出暗账三本,记录历年行贿官吏银两共计六千七百两。”

“报!地窖发现私盐五十担,另有未登记田契十七张。”

程子谦一一记录在案,突然问道:“张家佃户现在何处”

衙役回答:

“都在衙外候着,有三十多户。”

“让他们进来。”

片刻后,一群衣衫褴褛的农民们战战兢兢地跪满大堂。

程子谦走下台阶,站在一个双手皲裂的老农面前:“老丈,租种张家几亩地”

“回…回大老爷,十二亩水田。”

“按新颁《均田令》,你该得多少”

闻言,老农茫然摇头。程子谦亲自解释:“张家违法兼并的田地都要归还佃户。你种了十二年,按律可得其中六亩为永业田。”

老农怔怔地看着程子谦,突然瘫坐在地,半晌才嚎啕出声:“苍天有眼啊!”

程子谦扶起老人,对众人宣布:“今日起,张家田产重新丈量。凡租种满五年者,可得所种田地三成;满十年者,可得五成。”

老农的哭声未落,堂外围观的百姓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站在前排的几个佃户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瘦高个儿突然推开人群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程子谦面前。

“大人!小人也租种张家田地,整整十五年了!”

他声音发颤,粗糙的手指死死攥着衣角。

程子谦示意衙役递上《均田令》:“念给他听。”

衙役高声宣读:“凡佃户租种满十五年者,可得所种田地七成……”

瘦高个儿突然像被抽了筋骨似的瘫软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肩膀剧烈抖动。

堂外顿时炸开了锅,数十个衣衫褴褛的佃户争先恐后往前挤,衙役们不得不横起水火棍维持秩序。

“大人!我种了八年!”

“我家三代都给张家种地啊!”

“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一个头发白的老妇人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颤巍巍地举起一个布包。衙役刚要阻拦,程子谦抬手示意。

老妇人解开布包,里面竟是三张发黄的旧地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