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是俺家祖传的地契……”
老妇人浑浊的泪水滴在泛黄的纸上:“三十年前被张家强占去的十二亩……”
程子谦接过地契仔细查验,转向师爷:“去取县志来核对。-咸^鱼?墈-书. ·庚_辛·嶵*全·”
堂外的喧哗渐渐变成压抑的啜泣声。几个年轻佃户红着眼睛,死死盯着程子谦手中的地契;女人们搂着孩子低声呜咽;就连平日最油滑的几个市井闲汉,此刻也沉默地站在角落里。
师爷很快捧来厚重的县志。程子谦对照着地契上的界址一页页翻查,突然在某页停住:“找到了。嘉靖三十七年,这块地确实登记在周氏名下。”
老妇人闻言,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哭,整个人向前扑倒。程子谦眼疾手快扶住她,老妇人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他的官服袖子:
“大人…大人…我儿子去年…去年就因为讨要这块地…被张家的家活活打死啊……”
堂外瞬间安静得可怕。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程子谦身上,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程子谦沉默片刻,突然转身对师爷道:“去请仵作,重验周氏子死因。”
又对衙役下令:“立即查封张家所有宅院,所有人等不得离县。”
这命令像一颗火星掉进干草堆。
堂外的百姓突然齐刷刷跪倒,有人高喊“青天大老爷”,有人不住磕头,更多的人只是无声流泪。几个年轻力壮的佃户自发站出来:“大人!小的们愿意带路去张家!”
程子谦正要回应,县丞急匆匆跑来耳语几句。
程子谦眉头一皱,提高声音道:“诸位乡亲,刚收到消息,张家正在转移家产。”
人群瞬间沸腾。方才那个瘦高个儿佃户猛地跳起来:“大人!小的知道张家的密道!”
十几个青壮年立即附和:“我们跟大人一起去!”
程子谦略一思索,取下官帽交给师爷,换上一顶普通毡帽:“好,本官亲自去。但你们要听衙役指挥,不得擅自行动。”
当程子谦带着衙役和百姓冲出县衙时,整个嘉兴县城都哄动了。
街边店铺的伙计扔下算盘跟着跑,茶楼里的客人丢下茶钱加入队伍,连桥头要饭的乞丐都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追上来。等他们赶到张宅时,队伍已经壮大到数百人。
张家大门紧闭,但后院却是传来车马声。程子谦当机立断:“撞门!”
十几个年轻佃户扛着不知从哪找来的圆木,三两下就撞开了朱漆大门。院内,张家仆人正手忙脚乱地往马车上装箱子,见人群涌入,顿时作鸟兽散。
程子谦带人直扑书房,正好撞见张员外烧毁账册。衙役们一拥而上将其制服,程子谦则从火盆里抢出半本残册,上面赫然记录着贿赂各级官员的明细。
当衙役押着张家人游街示众时,嘉兴城的街道被百姓挤得水泄不通。有人扔烂菜叶,有人高声咒骂,更有几个妇人追着囚车哭喊亲人的名字。
回到县衙时已是黄昏。程子谦刚坐下歇息,衙役又来报:“大人,县衙外县衙外跪满了百姓……”
程子谦出门一看,只见县衙前的广场上跪着黑压压的人群。见他出来,一个白发老者捧着粗瓷碗颤巍巍走上前:“大人…老朽没什么值钱的…这是自家酿的米酒……”
紧接着,一个妇人递上一篮鸡蛋,孩童捧来刚摘的野果,猎户献上风干的野味……很快,程子谦面前就堆起了一座小山似的土产。
程子谦喉头滚动,半晌才道:“诸位乡亲的心意本官领了。但这些…”
他转身对师爷道:“全部登记造册,充入县衙义仓,用于赈济孤寡。`l~u¢o′q¨z,w_..c+o/m~”
人群又爆发出一阵欢呼。突然,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挤出人群,高举一卷纸:“学生愿为大人立生祠!这是联名状,已有三百余人签字!”
程子谦连忙摆手:“不可!本官只是奉皇命行事…”
话未说完,百姓们已经齐声高呼:“皇上万岁!程青天千岁!”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惊飞了县衙屋檐下的燕子。程子谦站在台阶上,望着眼前一张张泪流满面的脸,突然深深一揖到地。
当夜,程子谦在油灯下写奏折时,师爷忍不住问:“大人,今日为何不受百姓立祠?这可是流芳百世的好事啊。”
程子谦笔锋一顿:“民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蘸了蘸墨汁,淡淡道:“今日他们叫我青天,若他日我判错一案,这称呼就会变成‘狗官’。”
师爷若有所思地退下。
程子谦继续写道:“…嘉兴一县,共清丈出隐田两万三千亩,涉及七姓豪强。按《均田令》分发佃户后,岁入税粮反增三成…”
写到这里,窗外突然传来细微的响动。程子谦警觉地按住剑柄,却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大人…俺娘让送来的新麦饼……挂在门环上了…”
程子谦摇头失笑,继续提笔疾书。
烛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与“明镜高悬”的匾额重叠在一起。
…………
苏州阊门大街。
天刚蒙蒙亮,商贩们已陆续支起摊位。新任知府周延儒身着便服,混在人群中缓步前行。他身后跟着两名乔装的衙役,三人装作寻常商客,仔细观察着市集动向。
“周大人,新颁的《市易法》告示已贴在四门,但商贩们似乎仍有顾虑。”
心腹衙役压低声音汇报。
周延儒微微点头,走向一个卖布的摊位。摊主是位六旬老者,双手粗糙,正低头整理一匹靛蓝粗布。
“老丈,这布怎么卖?”
周延儒随手抚过布面。
老者抬头,见来人气度不凡,连忙拱手:“客官,一尺十五文。”
周延儒故作随意道:“听说新法颁了,市税减半,这布价也该降些?”
老者神色一紧,左右张望后,才低声道:“税是少了,可‘行头钱’一文没减……”
“行头钱?”周延儒眯起眼睛。
老者叹了口气:“客官是外乡人吧?苏州各市都有‘行头’,每月收我们二百文‘地皮钱’,不交就砸摊子。”
“官府不管?”
“管?”
老者苦笑:“那些收钱的,本就是衙门里胥吏的亲眷。”
周延儒面色一沉,从袖中取出一块牙牌:“老丈,本官乃苏州知府周延儒。今日之事,必给你一个交代。”
老者大惊,手中量布的木尺啪嗒落地。
………
回到府衙,周延儒立即召集苏州府六房书吏,当堂宣读《市易法》全文:
第一条:市税改制。/衫-巴\看^书/蛧_ ~已·发\布!醉·鑫?璋,踕\
各市集商税减半,绸缎、瓷器等贵重货物税率为值百抽五,寻常货物值百抽三。废除‘门摊钱’‘地皮银’等杂税,违者以贪赃论处。
第二条:行会整顿。
取缔私设‘行头’,各市集由官府委派“市丞“管理,月俸二两,严禁向商贩索取分文。
商贩可自行推‘行老’一人,协助调解纠纷,但不得收取任何费用。
第三条:交易规范。
各市集设立官秤、官斗,每日由衙役校准,作弊者杖八十。严禁强买强卖、以次充好,违者罚没货物,并枷号三日示众。
第四条:诉冤渠道。
各市集设‘申冤木匣’,商贩可投书举报不法,三日一开。凡举报胥吏勒索属实者,赏银五两;诬告者反坐。
读完条文,周延儒冷眼扫过堂下书吏:“本官给你们三日时间自查。三日后若还有人顶风作案——”
他拍了拍案上的《大明律》:“休怪国法无情!”
当日午后,周延儒派亲信混入各市集暗访。胥吏们尚不知情,依旧大摇大摆地收钱,这些场景全被暗访的衙役记录在册。
三日期满,周延儒突然下令闭城,调集两百衙役分头抓捕。
一日之内,葑门市霸赵虎及其手下十二人落网,搜出勒索账本三册;胥门税吏钱贵被当场革职,家中抄出白银八百两;观前街绸缎行东主供出历年行贿清单,牵连府衙户房书吏五人。
最令人震惊的是,在阊门市集‘行头’刘三家中,竟搜出一本‘孝敬簿’,详细记录着每月给各级官员的分润:知府衙门王师爷:每月二十两;吴县知县小舅子:每月十两;苏州卫百户:每月五两……
周延儒当即下令:“凡簿上有名者,一律锁拿问罪!”
整治消息传开,苏州商界震动。
第一日市集空了大半,商贩们不敢置信,生怕官府是‘钓鱼执法’。
第三日几个胆大的菜农试探性出摊,发现真没人收‘行头钱’了。
第五日阊门大街重现人潮。一个卖瓷器的商户甚至放起鞭炮,引来衙役询问。
“差爷,小人是高兴啊!”
商户捧着新领的‘市帖’(营业执照):“这市帖只收工本费十文,能用三年!从前办一张得花二两银子打点!”
周延儒趁热打铁,在各市集设立‘新政宣讲处’,由府学生员向商贩逐条解释《市易法》。
然而暗流仍在涌动。
一日深夜,周延儒的书案上突然多了一封匿名信:“周大人见好就收。苏州百年商埠,水深得很。——漕帮敬上”
周延儒冷笑,提笔在信上批了八个字:“水再深,本官也要抽干!”
次日,他宣布追加两条法令:
漕运稽查:所有经苏州的商船,只需在钞关缴纳正税,严禁沿途‘拦江索费’。
工坊新规:织户、窑工等匠人月钱不得拖欠,违者罚东主十倍工银。
消息传出,码头工人欢呼雀跃,而几家大绸缎庄却悄悄熄了灯火——他们惯用的压榨手段,就此终结。
新政推行一月后,苏州府呈报南京户部的文书中记载:
新增登记商贩:两千四百三十五户。
市税实收:同比增长四成(因逃税者减少)
拘捕勒索者:一百七十六人。
发放举报赏银:二百四十两。
当周延儒巡视阊门时,商贩们自发在摊位上插起小红旗,这是苏州商界对清官的最高礼敬。
一个卖糖人的老汉追着轿子喊:“周大人!小老儿做了个糖人送给您!”
轿帘微掀,周延儒的声音传出:“老丈的心意本官领了。糖人留给孙儿吃吧…记得让他读书明理,将来做个好人!”
夕阳西下,苏州城的青石板路上,轿影渐行渐远。市集的喧嚣声中,隐约可闻商贩们的议论
……………
杭州卫所校场上,三千军士按营列队。初夏的日头已经显出几分毒辣,照在士兵们褪色的号服上。队列中不时有人偷偷挪动发麻的双腿,但很快又在长官的目光中僵住身子。
高台上,林平之一袭白衣,腰间长剑未出鞘,却已让人感到寒意。
目光扫过众人,林平之解下佩剑递给亲兵。
这个动作让台下几名千户不自觉地绷紧了肩膀。三日前,这位新任指挥使就是用这把剑,当众斩了抗命的前任指挥同知。
林平之面容冷峻,目光扫过台下众军,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自今日起,江南卫所改制。”
“凡吃空饷者,斩!”
“克扣军粮者,斩!”
“勾结地方豪强者,斩!”
三个“斩”字落下,校场上鸦雀无声,连风声都仿佛凝滞。
林平之抬手,身后亲兵捧出一本册子。他翻开,念出十几个名字。每念一个,台下就有一人被锦衣卫拖出队列。
“……王振,虚报兵员二十人,冒领饷银三年。”
“赵德海,倒卖军粮三百石。”
“周康,私放倭寇探子入营。”
被点到名字的军官面如土色,有人当场瘫软,有人高喊冤枉,但很快就被堵住嘴拖了下去。
林平之合上册子:“今日杀一儆百,望诸位引以为戒。”
“奉兵部钧令。”
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士兵,林平之的声音不大,但校场四角架设的传声筒将每个字都送进士兵耳中:
“即日起,杭州卫所改制为新军。”
亲兵抬来一块蒙着红布的告示牌。林平之扯下红布,露出墨迹未干的《新军条令》。
“第一条,重造军籍。”
林平之指尖划过榜文:“三日内,各营重新登记兵员。凡冒名顶替者,本人及主管军官流三千里。”
队列中响起窸窣的议论。前排几个总旗官脸色发白,他们营里至少有两成空饷。
“第二条,粮饷改制。”
林平之从亲兵手中接过一个布包,“这是新制的饷银标准。“
布包展开,亮出十枚崭新的银币。阳光在银币边缘折射出刺眼的光斑,后排的士兵不自觉地踮起脚尖。
“步卒月饷一两二钱,骑兵一两八钱,夜哨加发三分。“林平之将银币一枚枚排开,“饷银每月初五发放,由锦衣卫监督。“
这次议论声更大。按旧制,普通军士名义上月饷八钱,实际到手能有五钱就算长官开恩。
“第三条,军械更替。”
林平之指向校场东侧。那里停着二十辆蒙着油布的马车:“新式火铳三百支,棉甲五百套,半月内完成换装。“
站在队列右侧的火器营把总忍不住出声:“大人,咱们的鸟铳才用两年…”
“全部淘汰。”
林平之打断他:“新火铳射程二百步,雨天可击发。明日开始操练。”
亲兵此时抬上一口木箱。箱盖打开时,几个前排的士兵倒抽冷气——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个木牌,每个牌子上都刻着名字。
“卫所镇抚司查实,”
林平之拿起最上面的木牌:“过去三年,吃空饷二百一十五人,克扣军粮六百石,倒卖军械获利四千两。”
他每说一句,就有一个木牌被扔到台下。木牌落地声像一记记闷雷砸在军官们心头。
“念在初犯,暂不追究。”
林平之突然话锋一转,“但今日起,各营缺额必须补齐。”
校场西侧突然传来骚动。一个穿着百户服色的军官推开亲兵就往场外跑,才冲出几步就被绊倒。两名锦衣卫按住他时,他腰间的银袋破裂,白花花的银子撒了一地。
“赵百户何必着急?”
林平之走下高台:“你营中四十七个空额,正好用这些银子补饷。”
被按在地上的赵百户突然嘶吼:“你们这些京城来的懂什么!没有空饷,拿什么打点上官?拿什么……”
锦衣卫的刀柄让他安静下来。
“第四条。”
林平之的声音依然平静:“即日起,卫所直属兵部。所有公文经通政司直达,无需再走都指挥使司。”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铁扔进冷水里。几个千户对视一眼——这意味着他们再也不用给各级衙门送‘冰敬’、‘炭敬’了。
日头偏西时,林平之终于宣布最后一条:“明日辰时,发放拖欠军饷。”
他指向校场北面新搭的凉棚:“所有军士持腰牌领取,家属可代领。”
当队伍解散时,士兵们的脚步比集合时轻快许多。有个年轻士兵大着胆子问:“大人,真的能拿到足饷吗?”
林平之没回答,只是让亲兵打开凉棚里的箱子。码放整齐的银锭在夕阳下泛着暖光,比任何言语都有说服力。
阁楼上,张惟贤的副将低声道:“光杭州卫所,每月就要多支八千两。”
“省下的打点钱就不止这个数。”
英国公摸着腰间的金刀:“何况……”
他的话被远处突然爆发的欢呼声打断。士兵们发现粮车上卸下的不只是陈米,还有成筐的咸鱼和腊肉。
当夜,卫所粮仓外新增了六个哨岗。值哨的士兵腰杆挺得笔直。
这是五年来他们第一次为自家的军粮站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