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长屠省事等一行领导下车，没想到竟在紫寺钢铁三厂遇到西亚墨族联合会驻南疆特别代表卡赫塔尼，所有心里都“格噔”一声，暗想这厮跑过来凑什么热闹？
此前卡赫塔尼也是西亚使团成员之一，不过地位低于各国宗教部长、外交部长，因此全程比较低调，几乎没怎么发言提问。但在南疆，他是令省统战部领导伤脑筋的“刺头”，专门对民族正策、维稳措施、边疆特殊规定等指手划脚，有时独自带着相机深入农村、大漠、山区、牧场，拍些匪夷所思的东西发表到宗教杂志夺人眼球。
春节前西亚各国在南疆举行峰会后，卡赫塔尼被指定加入千亿项目谈判团队，顿时身价陡涨，成为南疆省委省正府愈发不敢得罪的重量级人物。
李素喆与墨族向来走得很近，当下带着蓝京（紫寺主接待）、解雨欣（分管统战）迎了上前，笑容可掬地问：
“卡赫塔尼先生来三厂指导工作呀？早知道今天请水浪部长一起过来，上次相聚的时间比较短，很多东西来不及深入交流。”
卡赫塔尼板着脸道：
“我接到同胞的求助连夜赶到厂区调查，1.2万下岗工人当中我们墨族兄弟姐妹就有3300多，占下岗总人数28%，远超墨族工人占全厂总人数比例，也远超其它少数族群下岗比例，我认为属于很明显的歧视打压，我郑重向黄砬正府提出抗议！如果问题得不到妥善解决，我会向西亚墨族联合会汇报，由正府外交渠道抗议，我认为那样会直接影响贵国千亿项目谈判！”
居然有人从这个角度观察下岗问题，真是相当清新脱俗，然而荒谬归荒谬，卡赫塔尼很正式地提出了问题，就必须耐下性子面对并给予满意的处理，否则无异给原本就糟成一团的紫寺三厂局面火上浇油。
李素喆也很郑重地说：“卡赫塔尼先生反映的情况非常重要，我们这趟在屠省长率领下到现场就是检查、发现、解决问题的，我们不会回避，更不会遮掩，我们带着诚意和谦卑跟工人兄弟一起正视困难、共度难关！这样吧，请卡赫塔尼先生加入我们的队伍实地走访调查，行不行？”
“可以。”
卡赫塔尼欣然应允。
生姜还是老的辣。
李素喆到底经历过大风大浪，临阵反应极为机敏，正面响应对方诉求的同时将那厮拴在身边，这样不会到处乱跑发现新问题。
分管生产的宋副总从远处飞奔过来，前天他家里有事请假故而躲过一劫，成为厂领导班子里唯一没遭殴打的高管。
“宋总”与“送终”谐音，为了避讳省市领导大都称他“老宋”，厂子内部则沿袭过去称呼“宋厂长”。
“老宋说说看呐，”李素喆当着众人的面问道，“卡赫塔尼先生反映墨族下岗工人占比高，有没有这回事？”
宋副总作惊诧状道：“这个……我们在执行省正府正策时依据标准一刀切，并没有考虑民族因素，男女因素，地域因素，甚至因此造成双职工下岗，所以到底怎样的比例我……我真不清楚，实在不好意思。”
“是这样啊，”李素喆侧过脸问，“厂方并没有统计民族比例，请问卡赫塔尼先生怎么知道3300人？”
卡赫塔尼冷冷道：“我自有反馈的渠道，而且肯定准确。”
“呃……”
李素喆吃了个瘪子有点不悦，蓝京则丝滑无滞地接过去道：
“老宋安排人员陪卡赫塔尼先生到人事处查阅下岗人员花名册，表格分类统计就出结果了。”
“去就去，我不会错的。”
卡赫塔尼昂然道。
当即由解雨欣、厂人事处长和卡赫塔尼前往总部大楼查阅档案，等他们身影消失在视线，一直沉默不语的屠省事道：
“老宋，这会儿该说实话吧？”
原来在场领导大都看出宋副总撒了谎，蓝京才使出调虎离山之计。
宋副总老脸一红，道：
“情况是这样，七年前按照省正府要求三厂整体收购合并了濒临倒闭的紫寺国营炉石厂，那是本世纪初市里为了加强墨族青年就业成立的企业，两千四百名工人整编制进厂加入炉石生产组，随着生产工艺、机械设备和技术的进步，现在炉石生产加工升级为全自动化，那批工人去年上半年就等于悬空面临转岗分流，正好碰到一刀切……要不是两千四百人加在里面，墨族下岗工人比例不到8%，属于合理可控范畴。”
屠省事道：“问题是事实上达到28%，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你打算怎么办？”
宋副总眼睛朝省正府万副秘书长等工作组领导那边瞟，含糊道：
“涉及两千多下岗工人，我……服从省委省正府及工作组的安排。”
“不是说墨族工人不能下岗，而是不应该比例太高让人家抓到把柄！”李素喆训斥道，“什么叫没考虑民族因素？大西北这边能不考虑民族因素吗？统战意识跑到爪哇国去了？”
省正府秘书长姚江也附和道：“难怪下岗工人闹事，此前搞的那些事儿太粗糙太鲁莽，现在来不及擦屁股！”
“是，是，是，当时确实急了点……”
宋副总唯唯喏喏，吃准主要责任都由萧柏梓扛走了，自己跟在工作组后面打打酱油即可，只软绵绵顶了半句，“说到底当时三厂同意消化两千四百名墨族工人，也是对地方维稳作出贡献。”
屠省事一指蓝京：“今天紫寺市长来了，你俩说道说道。”
蓝京从容应道：“节后城北新区大开发即将全面动工，需要大量劳动力，协助分流一部分下岗工人应无问题。”
“又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屠省事恼怒地一挥手，大步走向右侧生产区，李素喆等省市领导都懵了，想不明白新省长紧盯蓝京不放到底什么意思。
钢铁厂是庞大的工业综合体，包含多个不同功能的生产设施和车间，各自承担钢铁生产过程中的特定任务——
高炉炼铁厂，钢铁厂的核心生产部分，用焦炭、铁矿石和石灰石为原料通过高温还原反应生产出生铁；
转炉炼钢厂，将生铁和废钢作为原料通过氧气吹炼等方式去除杂质，生产各种规格和用途的钢材；
轧钢厂是将钢锭或钢坯通过轧机轧制成各种形状和尺寸的钢材；
冷轧厂是将热轧后的钢材在室温下继续轧制，以提高钢材的强度和表面质量；
焦化厂（又称烧焦厂），将煤炭在隔绝空气的条件下加热分解成焦炭、煤焦油和煤气等产品，是高炉炼铁的重要原料。
此外还有烧结厂（包括原来的炉石厂）；连铸厂；钢管厂，以及相应的辅助设施如供电、供气、供水、污水处理、原料储存和运输等，为了满足环保要求，还配备环保设施如除尘、脱硫、脱硝等专业部门。
一般来说要想成为合格的钢铁厂（集团）高管，起码经历辖下两个工厂的培养锻炼，熟悉掌握生产工艺和流程，并在总部两个以上管理部门担任要职，具备一定指挥、调度、应急处理经验。
屠省事为何不敢调以前央企老部下过来管理紫寺钢铁三厂？打个比方，钢铁厂领导要是辨不出钢板、铁板，分不清钢坯、钢锭，到了焦化厂还以为在轧钢厂，莫说得不到工人们尊重，马上就得被副总和中层干部架空。
然而很奇怪，省市领导一行所到之处，技术厂长、车间主任、工程师见到蓝京都很恭敬——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敬畏，原因很简单，去年蓝京到三厂突然其来检查安全工作，跑了三个车间查出二十多条问题，其中有些是厂领导们都熟视无睹的，引起高管层震惊，为防止蓝京再度光临“指导工作”，事后组织真正的地毯式自查自纠，足足折腾了半个多月。
得知原委，屠省事以奇特的目光打量蓝京，终于当众开口道：
“蓝市长，请过来一下。”
沿着生产车间通道，屠省事大步走在最前面，蓝京微微落后小半步以示尊重；李素喆等省领导知省长要与市长单独谈话，故意放慢步伐将距离放至五六米左右。
机器轰鸣，响声几乎淹没所有声音。
“猜到我一直想要你说什么？”屠省事直截了当问道。
挖坑式的提问，身为下属怎能乱猜领导的心思？
蓝京笑笑，道：“我不清楚在紫寺经济建设与三厂改制之间，屠省长更想选择哪个。”
貌似答非所问，实质暗暗点到主题。
屠省事不动声色道：“如果我两者都要呢？”
“理论上可行，不过，”蓝京道，“家里有两个孩子的，往往都会暗地里埋怨父母偏心，其实在父母而言总是努力做到一视同仁。”
“因为在你眼里始终将二者割裂开来看，而非一个整体！”
屠省事指着他道，“你要搞清楚一点，改制后的三厂不再是省属国企，今后就归属地方管理，所以不是我选择谁，而是你选择谁！”
蓝京轻叹口气，不便说省正府甩包袱，良久委婉道：
“不乐观地说改制对三厂将是漫长而痛苦的过程，紫寺不能等它，我们要把主要财力、物力、人力投到城北新区，全面振兴和推动地方经济发展。”
“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屠省事又指了指他，“今天不跟你多说，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