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市府大院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都在津津有味讨论完全意料之外的全城嘉年华大联欢,非传统节日,又不是重大活动,而且事先没有任何组织动员与彩排,好像突然其来就发生似的。
只有其中一部分人听说与墨族人在大紫寺前大街大规模游行有关,但大游行变成大联欢,就连刚开始持激烈态度的党向荣和杨毅林都被结结实实撞了一下腰。
墨族协会会长易卜拉欣灰溜溜来到蓝京办公室,昨天傍晚局势最紧张最需要他时,满城都找不着人,倒也应了那句话: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谈。
身为墨族人,易卜拉欣内心深处非常反感阿希娅的言行(与艾麦德娜第一反应一样),希望正府屈服于数万墨族上街抗议的压力,下令学校交出阿希娅,然则事态演变向喜剧化方向令得他狼狈万分,昨夜秘密与各派系头目商量到满眼金星。
分析来分析去,各派系一致认为劫持阿希娅父母作为人质,大概只对阿希娅有些威胁,对于紫寺正府而言基本无感,一个不便放到台面说的因素是,你墨族极端分子杀你墨族的人,跟正府有啥关系?正府只会追查杀人凶手,并借机宣传极端分子的凶残狠毒:
连本族无辜同胞都下得了手,还能信任他们?
搞阴谋诡计不行,只能通过官方途径化解难题,在这方面有且只能易卜拉欣冲在最前面。
“蓝书计昨晚采取的种种应对措施非常高明,非常巧妙,非常精彩,简直是足以载入史册的经典案例!”
易卜拉欣首先大拍特拍把蓝京吹捧到天上,转而道,“向蓝书计汇报,昨晚以协会为首的各派系人士都在群体事件发生后主动奔赴现场,一方面维持秩序防止出现踩踏,另一方面竭力说服同胞兄弟们回家等待消息,因为我们相信蓝书计为首的紫寺正府能够处理好这次危机,是啊,昨夜都忙到很晚才回去,今天早上协会骨干又到基层做安抚解释工作去了,确实很辛苦,很辛苦。”
就差直接标榜自己也很辛苦。
蓝京若有所思看着对方,道:
“短短半天时间几万名墨族群众涌上街头,会长不要告诉我是自发行为,这当中必定有串连、组织、煽动,协会是墨族族群精英人士,一点点都不知道吗?正府恐怕要重新定义与协会的关系,要么降格,要么改组!”
被这记大棒打得晕头转向,易卜拉欣急急辩道:
“向蓝书计汇报,昨天确实是自发,纯粹的自发,因为吃猪肉的事严重伤害墨族老百姓感情,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比……好比东瀛人侵吞钓鱼岛差不多的意思,尤其基层墨族群众觉得无法忍受……”
“很不恰当!”
蓝京摇头道,“那个涉及国家领土完整,小姑娘吃猪肉让墨族群众损失了什么?我也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比进领导办公室要先敲门,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但若有人不敲门冒冒失失闯进来了,我顶多皱下眉头,还能拿他怎样?”
“唉,唉……”易卜拉欣显然觉得蓝京的比方也很不恰当,但不敢延续话题多说,转而道,“群体事件虽然平息下去,阿希娅引发的风波尚未结束,可能蓝书计也知道,民族大学外围还三三两两聚集不少墨族教民,某种程度影响正常教学秩序……”
“解决问题的前提是首先释放小姑娘父母,正府不跟恐怖分子谈判。”
蓝京道。
易卜拉欣委婉地说:“向蓝书计汇报,我的确不清楚她父母下落,目前协会正在多方协商周旋,争取尽快打探到线索……当然某种意义也是保护,昨天要冲到她家泄愤的教民太多了,阿希娅的言行……我用‘过激’二字,蓝书计同意吧?”
“这方面我们有共识,小姑娘出发点是好的,方式方法有欠考虑,没想到激起汹涌万状的民意反弹,”蓝京道,“正府将全力负责阿希娅的人身安全,不会把她交给协会,更不会交给墨教势力处置,这是原则,如果会长不接受,那么今天的谈话到此结束。”
蓝京异常强硬的态度在易卜拉欣意料之中,昨夜各派系大佬参加的联席会议都觉得当前局势非常棘手:
闹事的正主置于学校保护之中;被劫持的其父母说实话份量有限;境外墨族势力尽管抓住此事大做文章,但昨晚正府允许数万人上街的开明态度令得向来挑剔的欧美媒体无话可说。
此外多重因素让墨族各派系顾忌重重,城北新区清真寺建设仍在进行中;大紫寺附近二期旧房改造工程提上日程;民正新一轮少数民族社区资金分配即将开始,种种现实正治、经济、文化利益考量,特别易卜拉欣为首的墨族协会不敢跟正府闹僵。
之前受党向荣暗示,易卜拉欣觉得能利用蓝京与高楚天的矛盾为墨族争取更大空间和更多利益,然则高楚天倒也精明,上任后凡涉及民族事务一律推给统战部,半点都不肯沾手。
可以想象,高楚天正式提拔市长后还会采取不闻不问态度,拒绝接触墨族那块烫手山芋。
还有个不利因素是,以前解雨欣负责统战工作时多少还能站在公正立场(至少党向荣和易卜拉欣这样认为),如今危井清事事唯蓝京马首是瞻,根本没自己的主见。
大权依旧掌握在蓝京手里。
易卜拉欣道:“墨族人不会伤害同胞,昨天有些过激言论是一时冲动,我们墨族兄弟姐妹是一个团结的大家庭……我也代表协会支持正府对阿希娅的保护措施,只是……错误已经酿成,大家得共同想办法来弥补,避免矛盾激化,实不相瞒墨族内部的确长期存在思想极端的、僵化的、保守固执群体,虽说极少数可影响相当恶劣,也给我们民族融合工作带来被动,这是现实。”
蓝京不愿跟他过多纠缠,直截了当道:
“我们说服小姑娘拍个道歉视频——视频惹的祸,还以视频结束,然后你那边把她父母放出来,这件事就完了。”
“这就完了?”
易卜拉欣没料到蓝京处理此事的手法如此潦草,失望地说,“我们原以为她要到大紫寺跪拜赔罪……”
“她是墨教教民吗?”
“呃,不是,但通常……”
“那就没必要上升到违反教规教义程度,她就是不黯世事、不知轻重的小姑娘,”蓝京道,“再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目前公务员、事业单位系统里墨族人很多,交际应酬在所难免,偶尔不小心吃了含猪肉的食物咋办?大家都模糊点,宽容点,共同把矛盾化解于无形就行了。”
易卜拉欣迟疑片刻:“蓝书计,我们那边共同的想法是要有训斥惩戒环节,可以让阿訇到学校……”
“阿訇不可以进入高等学府,也不可以公开播放训斥惩戒画面,那样成什么了?”
蓝京否决道,“会长嘴上说避免激化矛盾,事实上却想激化矛盾,是不是?能训斥她的只有亲生父母,其他人都没资格!”
“不然难以平息众怒,”易卜拉欣摊开双手道,“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墨教老百姓无论信不信教都发自内心反感阿希娅的做法,也确实伤害了广大墨族群众的感情。”
“然后再发动几万人上街?”蓝京道,“会长不要低估广大紫寺人民消费热情,昨晚盛大的联欢活动可以继续搞下去,我乐见晚市经济推动城市经济发展。”
这就是墨族各派系势力和易卜拉欣共同担心的,即昨晚数万人上街的群体事件被蓝京大胆地测试出了底线,结果证明只是纸老虎,最有效的核弹派不上用场,今后愈发难以跟正府叫价。
“我们……”易卜拉欣放软身段道,“我们需要阿希娅表现出更多诚意和痛苦、内疚等情绪……我不是纠缠蓝书计讨价还价,这件事在最基层,不,最底层的反响真的相当激烈。”
蓝京心里清楚易卜拉欣说得有道理,但高明的领导总是把底牌放到最后,而非刚开始就王牌出尽,后面没法谈了。
“视频分为两部分,”蓝京道,“第一部分长老穆萨接见小姑娘,不要训斥惩戒,念两段经书小姑娘站旁边静静听完结束;第二部分小姑娘边哭边诚恳向墨族同胞道歉,保证今后慎言慎行,绝对不做伤害墨族同胞的事,可以么?”
“穆萨长老……”
易卜拉欣嘴里泛起苦涩,感觉穆萨这张牌被蓝京使得出神入化,每每关键时刻就打出来压制自己,但有啥办法?穆萨在墨族民众当中的影响力就是高出自己一大截。
蓝京悠悠接了一句:“井清部长上任后要主持各个协会换界工作,焦点就是会长这边,须得有实实在在的成绩方可服众,不然……换界从来没有顺理成章的说法,会长觉得呢?”
“唉……”
易卜拉欣被蓝京拿捏得死死,不过方案倒也面面俱到,穆萨身份远高于寺庙阿訇,阿希娅边哭边道歉态度诚恳,这样里子面子都有了,遂无可奈何道,“我回去就蓝书计提的方案竭力说服各派系大局为重,配合党委正府做好墨族群众思想工作,早日……早日了结这桩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