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天大厦 作品

七百三十四章 共雪

    帝安下雪了。

    鹅毛般的雪片从乌黑天穹上飘落而下,纷纷扰扰,一夜之间便给整座巨城披上了雪白的外衣,民间都说瑞雪兆丰年,但年年的暴雪天灾已然让雪这个词在北方渐渐成了不祥的代词。

    嘉景四十七年的第一场雪依旧下得很大,已然到了会阻人出行的地步,不过帝安终究是天子脚下,晨曦未已之际,便有府衙仆役乘着专门的阵纹兽车上街除雪,轰隆隆的噪音吵得人难以安睡。不过当百姓前往每个街区内外由官府的摊位领到取暖碳石后,这份被吵安眠的怨气也便不翼而飞。

    帝安百姓的生活一如往常,并未受此暴雪丝毫的影响,但一些腐朽的齿轮已然开始在他们看不见地界悄然崩碎。

    这场凌空而降的大雪,让北境三洲赈灾进度几近停滞。

    大炎朝堂原本是做好了关于北境三洲战后重建的预案,但此刻却已然分崩离析。

    这其中有过去贪腐留下的窟窿,亦有在当下以火耗贪污赈灾款项的虫豸,但更多的,却还是因未来那场战争。

    受天下局势的影响,无论皇族还是相府的大部分资源都已然不受控制的向军工倾斜,曾经计划中的赈灾物资,乃至于人手都不可避免的被挪用向备战。

    不过在这等紧张的时节,娄姬那边却是依旧抽出了部分黑鳞卫的经费去落实了许元当初收拢民心的指示。在那些雪灾最严重的地界,一些以许家之名的碳石发放点位开始被建立。虽然资源有限,但传回的成效却是极佳,毕竟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雪中送炭。

    当许元得知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然雪后一旬,没有说什么,也没法说什么,手中滔天的权柄在此刻也只能化作无力的沉默。

    只要多一年时间休养生息,北境的状况都会好上很多,但宗盟不会给这机会,皇帝的寿命也更不会,所以要横扫寰宇,归天下于大同,这些百姓便救不了。

    人类通往进步的道路往往需要绝多数个体,甚至绝多数阶级的牺牲。

    这沟槽的天下。

    除此之外,娄姬还告诉了许元一件让他哭笑不得到想骂人的消息。

    这老姐把家里小四这些年外出给人设计阵纹而攒起来的私房钱全骗走了——以赈灾北境的名义。

    洋洋得意的笑意简直不当人子。

    在许元三令五申之下,娄姬方才保证这些银子只会用在赈灾,而非他物之上。

    李清焰在这期间倒是又来相府找了许元几次,但每次见面她也没什么正事可说,都是她在宫内生活的一些琐碎事务,许元一边修行倒也一边听得津津有味,毕竟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宫斗。

    但所谓宫斗无非都是那些陈年烂谷子的事情,皇帝都快行将就木了,后宫里能斗的事情也渐渐化作一潭死水,此时能发生的事情,说来说去最终也都会说回宫内那两二位的身上。

    慕后与秦妃。

    前者是大炎帝后,后者是李诏渊的生母。

    诉说这两位的恩怨之时,李清焰并未因为其中有自己的生母而情绪化,反而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讥讽的怜悯。

    讥讽她们的短视,怜悯她们的局限。

    但不可否认的是,那后宫中的故事确实足够精彩。

    在绵延千载的皇朝之中,宫斗的危险丝毫不亚于政斗,许元与李清焰交谈时说的轻佻,但二人每个字眼的背后都是一些鲜活的人命。

    随着李诏渊的入城回宫,秦妃的气焰甚嚣尘上,帝后身边的亲近之人开始一个个的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

    “那位秦妃现在每日都会去坤宁宫做客晃悠,动辄打杀坤宁宫内的太监侍女,听说我那母后已然被她气吐血了数次.....”

    “长天你不要以为这话夸张,对于我母后那种钢柄自用的人而言,一旦有人或事超出她的掌控,她便会歇斯底里的找补反扑,更别提落入这等大权旁落的深渊.....”

    “这些天我也曾去见过她一次,整个人病恹恹的,很难想象她和曾经那位母仪天下的帝后是一个人.....”

    “可怜她?开什么玩笑,后宫中人每个都是戏精,帝后在我面前表现柔弱,无外乎就是想让我这个女儿替她站台罢了.....”

    若是不论立场的话,光看故事确实很爽。

    年轻时,贵女帝后携贵胄天威随意欺压良善,三十年后,黑化的宫女携子嗣帝威清算一切,没有圣母心肠的泛滥,只有复仇的快意。

    宫内之事说无可说之后,李清焰也未离开,靠在一旁的床榻上,静静看着许元修炼军阵功法。

    许元对此曾提过建议,别一来就傻不愣登的盯着他看,可以找点事情做,要么去学学女红,给他织条围巾什么的做个念想,要么就来手把手教教他军阵功法,但李清焰两个却都拒绝了。

    前者李清焰说看着就烦,后者倒不是因为藏私,而是每本军阵功法皆有出入,想要细致的指导,她便得先把许元所修的《黑鳞》看上一遍。

    不过话虽这么说,李清焰第二天继续来找他的时候,还是带了一圈线团和织针,以及一本用锋锐字体写满标注的通用军阵功法。

    后者对许元来讲很有用,算是雪中送炭,在李清焰这个军阵大家的标注下,很多共同点被打通,许元又有修为基础与生死道蕴带来的无限试错空间,修行起来几乎是一日千里。

    但前者.....

    只能说这裹胸公主果然还是更适合拿刀。

    而李清焰如此密切的出入相府也自然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有许家诸卿,也有皇党高层,王朝对立下的情爱在这些大人物的眼中总显可笑。他们认为许元和李清焰都不应如此,认为这二人应当为了自己身后的利益建团而冷血,但苦于皇帝和许相都对此采取了漠视的态度,这些不满终是无疾而终。

    再往后的日子,李清焰几乎天天都会到访相府,晨曦而至,日落而回从不带晚点,以至于许元直接半开玩笑的让她留宿自个房间别走得了。

    李清焰倒是没拒绝,褪去衣衫,只着亵衣,翘着二郎腿,半裸着凹凸有致的无暇身子仰躺在床,笑盈盈调侃问许元敢么?

    许元对此沉默,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双方都知道这一念之插并不是二人之间的事,而会化作刀子捅向天下。

    李诏渊为了统治的稳定性,不会允许他和李清焰之间有子嗣诞下,而一旦发生,许元又必然会保下这个子嗣。

    矛盾无法解决,那么就只有开战。

    又绕回最先的皇相之争了。

    所以至少现在不行。

    但许元还是没放李清焰离开,毕竟办法总比困难多。

    佳人跪玉夜吹箫。

    夜很深,雪很大,小小厢房唯余二人,来自天下庞杂的压力倾泻于公主朱唇玉齿。

    再往后的日子,雪也依旧在下,李清焰也依旧每日回来,但却再未留宿过,想来应是那一日后宫内有人给她上了压力。

    许元在旁看着只觉得好笑,那皇帝怎么到死了才开始像个防鬼火蹬他女儿的正常老头。

    不过转念一想也便释然,自己名声在外,胆子也在外,换位思考一下,他也不敢将天下的命运压在他这边的一念之差。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闲散的时光总有尽头。

    又是一日清晨。

    大炎农历十一月初七。

    在许元散去功法,准备按照惯例前往内院门前接李清焰的时候,忽地发现这些日子一直清冷萧瑟的内院在这一天忽然有了些许生气。

    哪怕不是主动,蜕凡境界超凡的感知也依旧让他听到了来自旁边几个院落的动静。

    许长歌的院子那边传来了些许舞剑的破空声,许歆瑶那边则是来自她房间下方地下密室,那些阵纹仪器的运转声。书房院那边则更是从院落中传来沙沙的纸张翻阅声。

    许元有些奇怪。

    自那夺嫡一战之后,许长歌便一直待在剑阁那边跟着娘舅修行,许歆瑶则一直鼓捣她那意图革新整个时代能源供给方式的“储魂戒”,父亲因为战事的临近忙的没边,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

    为何今日突然都回来了?

    走在覆雪的小巷中,许元认真的想了好久方才想明原因。

    啊....

    农历十一月初七好像是自家小四的生日。

    不过说是生日倒也不尽然,毕竟许歆瑶乃是养女,并不清楚其真实诞辰,所以家里也便将收养她的日子定为生日。

    只是想通这点后的许元心底却没有多少给四妹庆生的喜悦,混乱时节的庆生何其难得,尤其他们这一家子,哪怕是那父亲的诞辰都许久未曾阖家欢聚过了,更别提他们这些子嗣。

    今日一家人的庆生,应当只是那父亲找的一个由头,为离别前的齐聚所找的由头。

    终究是要开始了。

    雪,漫天飞舞,层层叠叠,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