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天大厦 作品

七百三十五章 共雪(二)

    “哗啦——”

    随着院门从内被打开,屋檐上的些许积雪顺着颤动滑落。

    许元盯着空无一人的内院门前,以及那平铺无暇的白雪看了一瞬,下意识探头出去侧望了一眼,便在院门一侧看到了那红袍缥缈的公主。

    李清焰双手环胸,靠着墙檐站着,垂着细长的眼帘似是在出神,甚至开门的声音都未曾惊扰她的思绪,而肩头与发丝间的雪白诉说着她来此静候的时间。

    许元缓步走出,为她拍去肩头与发丝间的雪白晶莹,表情略显古怪问:

    “今天来这么早,在想什么?”

    李清焰缓缓抬眸,其细长的睫毛上也沾染着如画雪白,盯着男子看了数息,瞥了一眼院内的房门,声线清淡:

    “许相他们回来了?”

    内院阵法阻绝内外,院门敞开却能让阵法暂时解除,而内里几人都未压制声音,以李清焰的修为听清并不算难。

    许元笑着反问:

    “怎么,到现在还怕生?”

    熟悉的玩笑让李清焰赏了他一个白眼:

    “许相让你们齐聚应当是有要事,便陪我去外边走走吧。”

    许元身子微侧,让开一个身位,冲着里面努了努嘴:

    “今天是歆瑶生日,所以人齐,不进来热闹一下?”

    李清焰站在门口没动:

    “这样不好。”

    “李清焰,我之前说过,在你我此行离京之前,你都可以随意进出相府内院。”

    许元瞥了她一眼,直接转身朝着内院走去,话语悠然:“而且在那二位最初设想的未来中,这院子本来就有你的一席之地,有什么不好?”

    李清焰沉默一瞬,轻叹轻笑着跟上。

    院门闭合。

    冬日的清晨总是静谧,走于巷道,踏雪咯吱。

    李清焰听着这相府内院的声息,忽地没由来的问:

    “要走了?”

    许元一怔,这裹胸公主的反应一如既往,轻笑回道:

    “不确定,但多半是。”

    李清焰凤眸渐渐半眯,语气调侃:

    “你们相府...怎么连分别都这么有仪式感?”

    许元垂着眼帘,温润的声线低沉含笑:

    “乱世的离别总是珍贵,毕竟谁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往后的日子只会更加聚少离多。”

    “亲情?”

    “嗯。”

    “真是一朵奇葩。”

    “是,但理应如此,不是么?”

    “.......”

    李清焰安静了数息,方才轻笑道:

    “是啊,理应如此。”

    二人行过书房门前时,虽能听见其内大炎宰相翻阅纸张的沙沙声,但院门敞开,顺着望去可以看见书房门只是虚掩,但那老爹没唤,二人也便没有主动进去打招呼,不过书房院内的两只一大一小的雪人倒是依旧引起了李清焰的注意,下意识回眸,表情古怪,似是在问谁这么幼稚?

    许元想了想,微笑回道:

    “歆瑶,她喜欢这么纪念二哥和我母亲,但手艺不够,每年都只能堆出个人形。”

    李清焰见状也便没再多言。

    又复行了数十步,在即将转弯的地方却是碰到了一个出乎预料的人,本在自己院内练剑的许长歌竟然收整好衣衫出了门,正好与想回院子的二人撞上。

    “长公子。”

    李清焰很是郑重的对着走至近前的许长歌一礼。

    由于武元战功赫赫的名声,许长歌倒也没有如往常那般轻蔑怠慢,正欲拱手回礼的时候,却只听“啪”的一声,然后那小子贱兮兮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什么长公子,叫大哥。”

    被这死人在外人面前调戏,李清焰有些想要发作,但终是顺从的喊道:

    “武元...见过大哥。”

    “呃....”

    许长歌冷峻的眼角微微跳了跳,神色有些没绷住,对方真这么叫,让他一时有些不知以何等礼节回复。

    正杵在原地纠结之时,许元已然来到他身侧,吊儿郎当的用手肘撑着他肩膀,斜着眼眸笑问:

    “起这么早,是去找父亲问安?”

    许长歌却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吐出一句“去膳房做早膳”,一送肩膀将许元震得倒退数步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许元揉着发麻的小臂,叹息着摇了摇头。

    看来上次还是打轻了,这逼王到现在还拎不清大小王。

    一旁的李清焰却是有些古怪的瞥着许长歌的背影,方才对方的话语着实让她有些意外。

    做早膳?

    这和相府长公子在外那冷峻谪仙的形象可完全不搭,若是让外界得知,不知多少女子会红颜失色。

    许元伸手拍了拍公主的腰肢,随口解释:

    “他是老大,当年他不做饭,我们兄妹几个都得被饿死,味道还行,你可以期待一下,但也不要太期待,毕竟他做的膳食肯定比不过本公子。”

    李清焰回神,心底依旧新奇,但更多的还是某种唏嘘。

    这相府内院里关系不像天功贵胄,反似一户乡野农户般纯粹。

    相府内院几兄妹的院落是按照年岁并排修建,回到院落进屋,李清焰跟回自己家一样直接褪去莲靴,一屁股躺靠在了床头。

    而已然到了临别时节,许元今日自然也再无修炼之意,一边褪去大衣挂在一旁,一边回眸问道:

    “清焰,我看你刚才门口似乎在想事情,你也要离京了?”

    李清焰对此倒是没有任何隐瞒,翘着二郎腿,凤眸盯着于屋内行走的他,轻笑着调侃:

    “是啊,又要北上领兵了,就是不知这次挨揍会是哪家人~”

    许元心底默然一瞬,随手从室内酒柜中招出一瓶佳酿,笑着回道:

    “应当不会是我家,毕竟我可没招惹你们。”

    见他取酒,李清焰略微坐起身子,红裙如花瓣般在床榻散开:

    “你不是戒了么?”

    “都说是暂时戒了,今日开心,可小酌一番。”

    “都将要离别....”

    “但亦是齐聚,不是么?”

    “........”

    被打断话语,李清焰却垂着眼帘温婉一笑,踩着赤足走到桌案前坐下,托着香腮,望着对面情郎,眸色如月:

    “早膳未食便饮?”

    许元给她斟好一杯,推去:

    “修者哪来的早晚,只论心情。”

    “你这谬论真是一套接着一套。”

    “那你别饮啊。”

    “就饮。”

    灵酒入喉,散入四肢百骸。

    李清焰凤眸如萤,带着迷离看着纤长的指尖把玩着的铜杯,话语幽然:

    “你就不问问为何本宫要偏偏是今日要出使北境?”

    话落寂静,

    许元拿着酒壶的手略微顿了一下:

    “看来昨夜皇宫里应当是发生了一些事情。”

    “是,而且不小。”

    “圣上崩了?”

    “......”

    李清焰翻了个白眼,像看个傻子:

    “你也真敢猜,真发生这事我大概率已经被软禁,怎还有闲工夫跑你这来?”

    许元耸了耸肩,提醒道:

    “若是不能说,你倒也不必强提。”

    李清焰显得很是无所谓,纤指卷弄着长发:

    “这事你们相府估计也很快会收到信,所以提前告知也未尝不可。”

    说到这,

    李清焰一双凤眸的神色忽地一凝,盯着许元,一字一顿:

    “李诏渊遇刺了。”

    “这不是我干的啊。”

    许元想也不想,立刻否认。

    李清焰下意识攥紧的拳头,忍着给这死人一拳的冲动,愠道:

    “你能不能有点正行,我与你说交代此事,自然不可能是你!”

    许元整理好酒具入座,随手将长发束起,笑道:

    “那是太子?亦或者是你那位母后?”

    李清焰冷哼一声,道:

    “反应倒是不慢。”

    许元心底倒是生出了一抹好奇:

    “居然猜对了,用什么方式?以圣上寿命来算,他应当已然将你皇族圣功传授给李诏渊,这时去刺杀他不是找死么?”

    李清焰沉默了少许,吐出几个字:

    “御影卫。”

    “唔.....是用毒啊。”许元呢喃。

    李清焰没管他,声线平缓的说道:

    “这场刺杀原本差点便成了,但可惜李筠庆那小子在背后捅了我那母后一刀,那小子早早的把御影卫的高层卖给了李诏渊。”

    “噗.....”

    许元没绷住,笑出了声。

    论不当人这方面,李筠庆这王八犊子还真是当属人间第一流。

    李清焰真有些想发火了。

    每当她说正事时,这家伙就在这里插科打诨!

    压着怒火,李清焰一字一顿:

    “李诏渊差点便死了,你不觉得遗憾么?”

    “当然不,因为我觉得这场戏码是李诏渊自导自演的。”

    许元终是收敛笑意,肃起了神色:

    “以圣人如今威望扶持何人上位确实轻而易举,但废太子终究是家国大事,李诏渊也终究是一个没有根底的皇子,所以为了他自己的未来,为了维系你们皇党的稳定,他最好给你父皇他老人家递上一把刀。”

    李清焰起伏的胸脯逐渐平复,抿了抿红唇,轻声道:

    “我倒也想过这种可能,但昨夜去见他时,他身体的虚弱并不似作假。”

    “那他就是真的差点死了呗。”

    许元微微一笑,伸出食指挑起公主的下颌,眯着眼眸问:“咱们一路走来面临的赌命之局很少么?我们尚且如此,李诏渊想上位,那便必然付出更多。”

    李清焰默然数息,打开他的手:

    “你心里有定策,我也不便多言了。”

    说到这,

    李清焰的神色一寒,气质犹如战阵兵锋:

    “许长天,本宫此去北境其实是为了防备你们相府。”

    “这并不难猜,毕竟北境三洲宗盟都被肃清了,你去北方除了防备我们相府,还能防备谁呢?”

    “宗盟当前,你不觉得愤慨?”

    “愤慨有用?”

    “没用。”

    “那不就得了。”

    许元平淡而静谧,像是已然见惯了波涛:“其实我能理解你父皇的想法,自己的皇朝在自身命不久矣之际被我们相府绑架着拖向战争的深渊,换谁在落子之前也会斟酌之后再斟酌,但你父亲所思索想更多的应当还是覆灭宗盟。”

    说到这,

    许元忽地看向了女子眼眸,认真的说道:

    “但作为皇朝之主,他在临终前也会用尽一切给你们李姓天家上一层保险。”

    李清焰招手取过酒壶,给自己满上,饮尽,道:

    “看来你也做好准备了。”

    许元放下酒杯,瞥着窗棂外,叹息着吐槽道:

    “我父亲这些日子所做所行之事就差明着说自己可能要死,所以提前交权于我,若连这个都看不出来那就真是傻子了。”

    说到这,

    许元顿了一下,垂着眼帘,轻抿了一口铜杯酒液,浅笑着道:

    “但清焰,我还是想相信我父亲,也想试着相信他们两位绝代之人这一生走来的情谊,若事实不如人愿,我也已做好准备。倒是清焰你,生母与胞兄将要身死,不去见见他们最后一面?”

    室内的阵纹隔绝了风雪的森寒,借着窗棂望着室外的覆雪的枯树与水榭亭台,李清焰的思绪像是飘散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但思来想去那二人记忆却几乎未曾在她心底占据任何分量:

    “与其去见那二位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还不如待在你家让我安心,而且长天,本宫若去了,亦会被理解为一种态度。”

    “既然如此,今日便不再谈公事,离别已见,那便别负共聚。”

    许元收整好饮过的酒具起身,侧眸笑道:

    “走,带你去见识一下许长歌的手艺,清焰我给你说,我哥那个闷骚见你来了,多半会把早膳准备得特别丰盛,。”

    一边说着,许元拉着女子微凉的纤手起身,推开了木门向着内院的方向走去。

    然后,

    啪!

    一团雪雾没有任何征兆的在许元脸前爆开。

    正愣神哪个刁民敢在内院刺杀他这太子之时,许元便见一道似水倩影正俏丽于院门口,笑靥如花的盯着他,手里还拿着一只长条状的黑匣:

    “哥,来打雪仗啊~”

    “........”许元。

    许歆瑶,打雪仗,你他妈带枪是吧?

    正想开口吐槽,

    嗖——

    一道破空声便再度传来,可当蜕凡强者有了防备之后,又怎会再中这等低劣手段,略微偏头雪球便擦着发丝飞了过去。

    但也就在这时,

    砰!

    雪球直接在直接在他脑侧炸开,雪雾淋了他与身侧李清焰一身。

    深吸了一口气,许元低声道:

    “清焰,看来我们得一起清理一下门户.....”

    可话音未落,

    他便见身侧一颗半尺大的雪球在自己眼前不断放大。

    “........”许元。

    砰!

    看着被抽到在地的男子,李清焰拍了拍手中碎雪,俯瞰着轻佻的哼笑:

    “谁跟你是一家的了?”

    坐在雪地,许元垂眸瞥了一眼自己内外全被雪花染白的衣襟,又咧嘴唇角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这莫名达成默契的二女,缓缓吐出四个字:

    “有种别跑。”

    话落,一双黑瞳亮起血焰,

    “......”李清焰。

    “......”许歆瑶。

    “许长天,你无耻不,打雪仗你用功法?!”

    “唔....爹,大哥,三哥欺负人,救..救我...”

    “许长天,你再用功法我真生气了。”

    “啊...好冷~”

    “长天,差不多就行了。”

    “许长歌,让开。”

    “住手,今天是歆瑶生日。”

    “你个手下败将又能耐了是吧?”

    “唉....”

    砰!

    “嘶...你这因果道蕴果真几分意思,竟然躲不开...”

    砰!

    “等一下....”

    砰!

    “不是,许长歌,你他妈信不信老子直接开道域了!”

    “.......”

    “.......”

    “.......”

    雪落纷飞,飘入书房。

    听着院外那些吵闹声,发鬓斑白的中年男人终是合上书卷,闭眸一笑。

    ....

    嘉景四十七年,十一月七日,大雪。

    相府为四女歆瑶庆生共聚而别。

    同日。

    宫城巨变。

    秦妃遇刺身亡,废太子成,新立太子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