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天大厦 作品
七百三十六章 共雪(三)
有家阖家团聚,有家清冷肃杀。
九龙山巅之上,坤宁宫本应庄严幽深,但在这场在漫天的飞雪之中,这座代表母仪天下的宫殿却透着一丝苍白颓败。
权力的倾塌可以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滴水穿石,亦可以是天威浩荡下一夜崩塌的摧枯拉朽。
站在这巍然殿前,李诏渊看着其上那雕梁画栋的朱红玉瓦与其下曾以为是噬人魔怪般的幽深宫门,愣愣得有些出神。
雪落在朱红栏杆上融成的暗红水渍,让李诏渊想起很早很早以前的那个雨夜,母亲抱着他蜷缩跪在冷宫灵堂前,而帝后的鸾驾就这般碾过青石板路上的水洼。
那时帝后如此高高在上,一言可定他与母妃的生死,但如今的她却只能如一头病兽般缩在自己的宫殿,奄奄一息,摇尾乞怜。
李诏渊有些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走到这里他用尽自己的前半生,踩着一路无数人的枯骨,原以为自己已然做好了一切的心里准备,但当这一切真实的那一刻,却又骤感如梦又似幻。
落雪之声窸窸窣窣,一切的声音在李诏渊耳中变得空灵,他觉得自己现在状态很不好,但又觉得此刻自己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殿下,到时辰了。”
空灵而阴柔的声音自耳畔传来,一旁的帝皇大伴俯身恭敬的提醒将李诏渊从“梦境”中唤回。
坤宁殿前已然积雪三尺,一行入殿之人皆是踏雪无痕,当李诏渊来到殿门之下,再度抬眸看向这曾可望而不可及巍峨宫殿之时,眼底已然只剩了平静。
但也就一行人即将推门而入之时,聂公公与其身后一众传旨太监却忽地顿住了脚步,停在了那殿门之前。
李诏渊平静回眸侧视。
聂公公一双眼眸之底散发着幽蓝冷芒:
“殿下,圣上另有口谕,请接旨。”
咚。
玄色大氅扫过玉阶时带起细碎的雪粒,李诏渊转身俯首跪下,声音细缓平静:
“儿臣接旨。”
亲传口谕者,如见面圣。
紧闭的殿门之前,宫景幽肃。
聂公公掸去蟒袍白雪,肃好神色,清了清嗓子,学着宫中那位的语调,缓声说道:
“昭渊,你与帝后之间恩怨,秦妃与帝后之间恩怨,朕知晓。你说你走至今日是为了向天下证明能者必然上位,朕也相信,但朕更相信这其中也有帝后的一份功劳。所以你与帝后之间的恩怨,朕不插手,一切的是非曲折,一切的恩怨定夺,都交由你自己裁决。”
深宫大院,沉寂一瞬。
聂公公轻咳一声,示意口谕已闭,随后便在李诏渊站起的同时与一众传旨太监一并跪了下去。
宫廷礼节总是繁复,但对于宫中之人也早已习惯。
聂公公跪在地上,头颅掷地,声线阴柔:
“殿下,按圣上口谕,这份鸩酒与圣旨便交由您了,我等下人也便在此外候着。”
说着,
聂公公身旁的两名小太监跪服着上前,吹着脑袋呈递上了手中的圣旨玉盒与给帝后的食盒。
坤宁宫的翘角檐外,飞雪漫天岑岑而落,冬日阴寒从四面八方萧瑟涌来。
李诏渊望着面前的鎏金食盒,里头青玉酒盏正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恍若困在笼中的雀儿。
在明白了那位父皇用意之后,李诏渊深吸了一口气,虽无明确旨意,但他还是对着那未央宫的方向俯首一礼:
“儿臣....接旨。”
作为大炎之母的居所,坤宁殿的磅礴巍然几乎已然可以自成一宫,其内廊亭水榭,流水花山,瀑布激流皆为世间之最。
独自走在行去帝后居所的廊道,李诏渊玄色蟒袍下摆掠过石阶时带起细雪,在晨光里扬起一片冷雾。
这一路,
李诏渊走得很慢,步伐第一次出现了有犹豫,像是要用尽一生来做出接下来的取舍,可终究他还是来到了那位帝后的玉凤房门前。
然后,
推门而入。
坤宁宫随着他回京带来威势早已褪去昔日繁华,当李诏渊推开那扇金殿玉门之时,大炎帝后正对镜梳妆,金丝指甲划过云鬓的动作依然优雅,一席凤袍之下雍容华贵的娇躯依旧丰盈妖娆,身前铜镜映出她猩红的唇,这位大炎帝后似是已然准备好盛装赴死。
但听到身后响声,慕侯没有回头,依旧在铜镜前梳妆,但带着讥讽的声音却回荡在幽深殿堂:
“你应当欣喜,欣喜一介不配脸龙纹的都不配穿的贱种能够走到这一步。”
李诏渊没有理会慕后的讥讽。
大炎的皇公贵族总会将自己的居所修的巍峨磅礴,走在其中甚至能听到靴子踏地的回响。
在轻踏的回响中,李诏渊来到了慕后身侧,动作柔缓的将放在她面前的紫檀案上,不疾不徐:
“母后,是父皇与母妃共同诞下了我,不配龙纹之言过于僭越,还望母后慎言。”
慕后瞥了一眼那鎏金食盒,身形微微一颤,但随即又冷笑着道:
“怎么?要替你那个低贱的母亲讨债?”
李诏渊平静的将食盒打开,其内只有一只金丝楠木托盘与其上的一只翡翠酒盏,琥珀色液体已然在寒风中凝出细密冰晶:
“如果儿臣说,母妃她其实从未在意过您当年对她的苛责羞辱,您可相信?”
慕后闻言轻轻笑了,风韵犹存的绝色面容渐渐笑得花枝乱颤:
“你觉得本宫能信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于宫殿回荡,李诏渊却只是侧眸瞥了一眼这曾艳绝天下女子的侧靥便收回视线,平淡的说道:
“看来是不信了。”
慕后闻言,那双凤眸之中闪烁出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寒芒:
“李诏渊,你不觉得本宫这坤宁宫有些过于清净了么?自你回京过后,那个贱人已经几乎将本宫身边亲近之人杀绝,你现在告诉我她不在意?”
李诏渊盯着这双曾让儿时的他畏惧到难以入眠的眸子,忽地欣慰笑了:
“看来您真的不懂。”
“.......”
安静一瞬,慕后的指尖掐进掌心,厉声喝道:
“放肆!本宫一时未死,便一时是你不容僭越的大炎帝后!”
李诏渊并未在意失败者的聒噪,盯着这纵使失态依旧美丽的妇人,那双星目之中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母看来你还是懂的,若是不懂便不会如此失态,母妃她如此行事的根源是亲情,是为了不脏了我的手。”
“........”慕后。
李诏渊沉静的眼中带着柔和:
“....但这又是何必呢,本王行至此处,手上的血也不差您这边的这些了。”
慕后安静片刻,冷笑道:
“多此一举。”
李诏渊望着这母仪天下的帝后:
“某种意义上来说,您和父皇他老人家真的是天生的夫妻。”
慕后深吸了一口气,终是恢复了平静:
“本宫如何,圣上如何,还轮到你一介贱种来评判。”
说着,
慕后一双精致雍容的凤眸略微上挑,带着些许不屑:
“还有,李诏渊,你不要把运气归咎于实力,你如今的地位,不过是本宫那几个孽子不争气的结果,明明本宫都给他们铺好了路,却都不听话,一个逃了,一个不尊母令,唯一一个听话的人最终还被人构陷。”
“母后,你这种想法,才是你失败根源。”
青铜仙鹤烛台突然爆开灯花,李诏渊动作轻柔的拿起了那装有鸩酒的翡翠酒壶容器,斟酌好一杯,放在鼻尖轻嗅了一瞬,幽然道:“不过本王其实不怪你,天家无情乃是常态,你和父亲是对的,您为了巩固自己子嗣的权柄打压儿时的我也是对的,但相对的,成王败寇亦是对的。”
说到这,
李诏渊缓缓的将手中玉盏递到了慕后面前:
“母后,请吧。”
“.........”
盯着这杯代表死亡的鸩酒,慕后那丰润的红唇不自觉的轻轻抿了抿,置于腹前的双手微微颤抖,但深吸了一口气后,她还是抬手将其接下。
哗啦——
蟒袍卷地,李诏渊顺势垂首半跪。
按大炎礼节,
他不能欣赏帝后死前的丑态。
丰盈的胸脯不断起伏,慕后指尖的颤动在酒液之上掀起阵阵涟漪:“听圣上说,你想证明能者必然上位?”
李诏渊垂着脑袋,颔首应是:
“回母后,是。”
“本宫亦想证明....”
“证明女子亦可担当帝位?”
“.........”慕后面色难看。
李诏渊垂着脑袋,声音像是早有预料一般陈述着一个事实:
“您当年之事,儿臣也有所耳闻,但您不配。”
人之将死,一生所追求之物被否决。
羞辱、怨恨、不甘在帝后那乌黑双瞳中闪烁,但李诏渊如刀般的声音却依旧没有停下:
“母后您确实已然胜过世间大多男子,但大炎帝位您还远远不配,即便您侥幸登上了那个位置,德不配位也会成为您谥号。”
时间点滴而过,
飞雪敲打琉璃瓦的声音像撒落的碎玉。
慕后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的吐出五个字:
“....卑贱的野种。”
话落,
她颤抖着直接将杯中鸩酒一饮而尽。
但也就在这时,
她却忽地看到面前跪服着的蟒袍青年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眼神瞬间从讶异转为愠怒:
“放肆,你这逆子想直视帝后的死态......”
“那不是鸩酒。”
“......”慕后。
李诏渊面色冷漠胜冰,眼神漠然无情的拿起了那翡翠酒壶,轻声道:
“儿臣改主意了,这杯鸩酒忽然不想让您饮下,而是要等您日日看着,夜夜想着,直到...“
说到这,
李诏渊忽然倾壶,琥珀色酒液泼在青砖地上,然后划出一抹笑意:
“直到您数着时辰等死,如何?“
“........”
殿外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帝后精心描画的远山眉剧烈抖动,镶着东珠的指甲纤手突然扫向案上铜镜。
哗啦——
李诏渊后退半步,看着满地碎片映出巍峨殿顶与无数个扭曲的面容。
慕后浑身颤抖着,一双美眸带着疯狂,尖利的嘶吼混着檀香在殿中回荡:
“混账贱种!你一介卑微贱种竟然敢羞辱本宫!在生死之事上羞辱本宫!”
但说到一半,
这份歇斯底里又戛然而止。
慕后盯着地面碎裂的镜片,纤手轻轻抚向自己如玉白皙的面容,然后低低笑了起来,显得疯癫:
“不对...不对...李诏渊,你是不能杀本宫,太子监国数十载,你在朝堂上没有根基,你若杀了本宫,那些皇党重臣都会人人自危,所以你不能杀本宫.....”
“但总会有这一天。“
“........”慕后。
“母妃还在等儿臣。”
李诏渊转身时大氅带起凛冽寒风,半侧回眸:“如果母后您有胆子的话,便试着自裁吧,如果这样做,兴许才能给儿臣制造一些麻烦,但现在看来您似乎没有这个胆量。
“所以,活在恐惧里吧,慕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