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六丑 作品

第823章 笑傲江湖(增广见闻 下)

夜,如墨般晕染开来,月光似银霜倾洒在悠悠江面,给行驶其中的一艘客船披上一层清冷的薄纱。

船板上,月光仿若凝结成青霜,丝丝缕缕,透着彻骨的寒意。十六坛酒整齐地排列着,酒液轻漾,泛起粼粼波光。

岳不群夫妇与一众师弟在船上饮了几杯酒。

岳不群酒量一般,几杯酒下肚,脸上泛起红晕,只觉脑袋发沉,酒意上涌。转头看向宁中则,见她也微醺,眼神有些迷离。岳不群轻声对宁中则说:“夫人,今日有些乏了,咱们早些歇息吧。”

一众师弟见师父师娘要休息,也纷纷起身,各自回舱。不一会儿,舱内便只剩下易华伟与祖千秋还在对酌。桌上的烛火摇曳,映着两人的面庞。

岳灵珊本就不爱饮酒,只喝了两口,此刻依然精神十足。坐在一旁,双手托腮,小脑袋不时转动,听着易华伟和祖千秋谈论时政。

令狐冲趴在一旁,混身散发着酒味,今晚上他倒是喝了个尽兴,脸上带着几分醉意,琥珀色的酒液在翡翠杯中晃荡,映出他通红的脸庞。

船头,祖千秋手中稳稳握着青铜爵,动作娴熟地将高粱酒注满。酒液注入的瞬间,爵身的饕餮纹在昏黄的光线与醇厚的酒液相映下,若隐若现。

“这商周酒器,历经岁月沧桑,古朴厚重,最合这沙场肃杀之气。”

祖千秋的声音在夜空中悠悠回荡,屈指轻弹爵身,“当——”一声金铁之音清脆响起,在寂静的江面上传得很远。

“如今天下之势,恰似武王伐纣前的朝歌城。”

酒过三巡,祖千秋倒似来了兴致,微微仰头,目光望向远方的夜色。

“东南倭寇如虿盆毒虫,屡屡侵扰沿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西北鞑靼似恶狼环伺,时刻觊觎着中原大地,边境百姓苦不堪言。而朝中呢,诸位大人却还在为那点权力争斗不休,争那点炉火余温,实在是令人痛心疾首。”

易华伟闻言,执犀角杯的手猛地一顿,微微眯起眼睛:

“祖兄是说严阁老与徐阁老的党争?听闻张居正上月呈了《论时政疏》,言辞恳切,针砭时弊,倒像是要效商鞅变法,力挽狂澜。”

就在这时,船头忽然有夜枭掠过,尖锐的叫声划破夜空,惊起江面细碎的月光,仿若无数散落的银片。

张乐辉站在船头,一袭青衫随风飘动,袖中紫气隐隐浮现,那是他修炼紫霞功的迹象。

“变法?”

祖千秋嗤笑一声,笑声中满是嘲讽与不屑,手中夜光杯里的葡萄酒在月光下泛起诡异的血光。

“当年王安石青苗法本意救民,可到了那些胥吏手里,就成了搜刮民脂民膏的刮骨刀。百姓不但没有得到实惠,反而被盘剥得更加困苦。”

祖千秋越说越激动,突然以筷击盏,唱起了俚曲:“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

歌声悲戚,如泣如诉,仿佛在诉说着底层百姓生活的艰辛与无奈。

岳灵珊原本正摆弄着琉璃杯,听到这歌声,手突然僵住,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与同情。

易华伟望着江心闪烁的渔火,若有所思,介面道:“眼下太仓银库年入不过二百万两,可九边军费却要六百万两,这巨大的缺口,就像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蓟州总兵戚继光要筑空心敌台,加强边防,可工部却推三阻四,说没有青砖。如此一来,边防如何稳固,百姓如何安宁?唉~”

祖千秋摇了摇头:“严嵩父子把持户部十五年,这期间,盐税茶税竟有三成进了他们的私库。他们中饱私囊,全然不顾国家和百姓的死活。去年黄河决堤,洪水泛滥,百姓流离失所。赈灾粮本是百姓的救命稻草,可经手七道衙门后,到灾民手里竟掺了三成麸糠。那些官员层层克扣,视百姓的生命如草芥。”

被祖千秋的声音惊醒,令狐冲抬起头,醉眼迷离,摇摇晃晃地指着东海方向,含糊不清地说道:“听说汪直余党又占了双屿岛……”

话还没说完,便又趴在矮桌上。

“哼!”

祖千秋突然脸色一沉,猛地掷出竹筷。竹筷如离弦之箭,带着凌厉的破空声,惊起芦苇丛中一群白鹭,扑腾着翅膀飞向夜空。那筷子稳稳地钉在船舷上,尾端系着的牛皮杯正对着东南方向。

“倭寇不过癣疥之疾,真正要命的是——土地兼并!”

祖千秋的声音冷峻而严肃,指尖重重点在酒渍绘就的河南位置:“如今,各地藩王、士绅疯狂兼并土地,百姓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只能沦为佃户,受尽剥削。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江风骤急,呼呼地吹着,船头的灯笼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洛阳福王岁禄五万石,如此丰厚的待遇,却仍不满足,强占民田三十万亩。陕西今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百姓食不果腹。高迎祥的流民军已过潼关,他们是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才奋起反抗。当今这局势,实在是危急啊!”

易华伟斟满琥珀色的绍兴黄酒,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指了指酒杯,看向祖千秋:

“张居正张大人正在推行‘一条鞭法’,把赋役折银征收。这就像是在浑浊的酒液中,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希望能借此整顿赋税,增加国库收入,缓解国家的财政危机。”

“难!”

祖千秋将虎齿杯倒扣在桌上:“清丈田亩,这可是要触动豪强的利益。那些豪强在各地根基深厚,势力庞大,怎会轻易束手就擒?考成法要得罪清流,那些清流士大夫,平日里高谈阔论,实则为了维护自身利益,对变法百般阻挠。户部尚书王国光推行变法,就如同在雷池上走索,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这边要应付冯保的司礼监,那可是皇帝身边的近臣,权势滔天;那边要防着言官的唾沫星子,那些言官为了博取名声,动不动就弹劾大臣,让变法举步维艰。”

说着,祖千秋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忧虑,眼神中透着对变法前途的担忧。

远处传来三更梆子声,在寂静的江面上回荡,惊破江心月影。一口梨花酒下肚,祖千秋脸颊更红几分:

“当年于谦守京城,靠的是通州粮仓,那是京城百姓的生命线。如今太仓空虚,若女真破关南下,我们拿什么去抵御?拿什么去保护百姓?”

易华伟开口道:“所以更需要戚将军整饬边防,俞大猷改良战车。就像这高粱酒——看似粗粝,实则是国家的脊梁。他们在边防浴血奋战,守护着国家的安宁,是我们的英雄。可如今,他们却面临着诸多困境,实在是令人痛心。”

“巍巍政事堂,宰相厌八珍。敢问下执事,今谁掌其权?疮疽几十载,不敢抉其根。”

祖千秋端起粗瓷碗,轻轻抿了口汾酒,酒液顺着喉咙流下,带来一丝暖意。抹了抹酒渍:“去年蓟辽总督奏报,女真各部正在整合,建州卫的努尔哈赤已经吞并三个部落。他们的势力日益壮大,对我们大明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武人跋扈则易生藩镇割据,文官专权则导致边防废弛。古有训之!”

易华伟给青铜爵添满高粱酒,轻叹一声:“戚将军去年在台州大破倭寇,战功赫赫,可兵部却克扣军饷,导致新造的战船到现在还没补齐。没有足够的战船,如何在海上抵御倭寇和外敌的入侵?这不是自毁长城吗?我在汉中听镖局的人说,陕西今年又闹蝗灾,米价涨到三两一石了。百姓连饭都吃不起,生活苦不堪言。”

“这还算好的。”

祖千秋从怀中掏出本泛黄账册,纸张已经有些破损,边角卷起,可见其年代久远。缓缓翻开账册,指着某页说道:

“河南福王府去年强占民田四万亩,洛阳知府王铎带百姓拦轿告状,想要为百姓讨回公道,反被按了个聚众谋反的罪名。光河南一省,藩王占地已超百万亩。这些藩王仗着权势,肆意掠夺百姓土地,百姓敢怒而不敢言。”

岳灵珊突然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疑惑,问道:“去年张大人不是说要清丈田亩吗?这都过去这么久了,到底进展如何?”

“清丈田亩触动了多少人的利益?”

祖千秋冷笑一声,笑声中满是嘲讽:“南直隶计程车绅联名上书,说张大人是要动摇国本。他们为了维护自身利益,不惜颠倒黑白。上月应天巡抚林润的奏折被司礼监扣下,听说冯保收了二十万两白银。

去年黄河决堤,工部拨的五十万两治河银,到开封只剩十八万两。层层克扣,所剩无几。河道总督潘季驯不得不裁减民夫,现在河堤还有三里没合龙。若洪水再次来袭,百姓该如何是好?”

江风突然转急,呼呼地吹着,船头灯笼吱呀作响。

顿了顿,祖千秋继续道:“看看这个,宣府总兵马芳上个月斩了十二个鞑靼探子,他这是在守护边境安宁。可兵部以擅启边衅为由,扣了他三个月粮草。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却连粮草都得不到保障,这让他们如何安心御敌?”

易华伟抿了抿嘴唇,开口道:“我在大同见过马总兵,他的骑兵队连马镫都是自掏腰包打的!将士们如此艰辛,朝廷却如此对待他们,实在是不公平!”

“最要命的是九边军制。辽东镇额定兵员九万,实际在册不足五万。吃空饷的军官把军户逼得逃亡,去年辽阳卫跑了三百多户。如此下去,边防军的战斗力何在?如何抵御外敌入侵?”

祖千秋用筷子蘸酒在图上画出弧线:“女真人现在能组织八千骑兵,等他们拿下海西女真各部,势力将会更加强大。到那时,我们的边境将面临更大的威胁。”

易华伟抬眼看向祖千秋:“我听说建州卫的努尔哈赤,去年吞并了浑河部。这本是边疆大事,可李成梁总兵不但不加以制止,反倒给他发了三十道敕书,还允许他进京朝贡。祖兄可知却有此此事?”

祖千秋听闻,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声音中带着几分不屑:

“这不过是李家的一贯把戏罢了。辽东将门养寇自重,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就说这努尔哈赤,他的次子代善娶了李如柏的庶女,陪嫁竟然是二百副铁甲。”

“啊?”

岳灵珊忍不住惊拨出声:“这怎么行,这不是资敌吗?把铁甲给敌人,那我们的将士在战场上岂不是更危险?”

祖千秋摇头苦笑一声,缓缓说道:“朝廷现在对此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上月朝鲜使臣前来告状,说女真骑兵越境劫掠,烧杀抢夺,无恶不作,百姓苦不堪言。可兵部却回复说‘化外之事不宜多管’。”

“怎么能不管呢?”

岳灵珊双手握拳:“女真这样肆意妄为,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嚣张,说不定还会危及我们大明的边境。”

祖千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后说道:“现在朝堂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辽东将门势力庞大,在朝中也有不少人支援他们。他们与女真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所以才会如此纵容。”

“而且,朝廷现在内部问题也多。严嵩父子虽然倒台了,但留下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干净。党争不断,官员们忙着争权夺利,哪有心思真正去管边疆的事。”

易华伟忽然问道:“祖兄知道张大人的考成法推行如何了?”

“州县官现在倒是不敢明目张胆偷懒了。”祖千秋笑了笑:“但苏州府去年实征田赋比定额少三成,知府把责任全推给织户抗税。这明显是在找借口,逃避责任。实际上,是那些士绅大户隐瞒田产,不肯交税。”

易华伟眉头紧皱,说道:“浙江推行一条鞭法,把徭役折银征收本是好事。可地方官强行规定米价,农民卖粮时被压到市价六成,反而多交了三成赋税。这变法的初衷是好的,可到了下面却变了味,百姓不但没有受益,反而负担更重了。”

祖千秋突然压低声音:“上月锦衣卫在泉州港截获五艘佛郎机商船,船上除了火枪,还有二十门红夷大炮。这些先进的武器,若是落入敌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广东沿海卫所的战船还是洪武年的样式。去年濠镜澳的佛郎机人扩建炮台,水师派人交涉,反被他们的三桅炮船逼退。我们的海防如此薄弱,如何抵御外敌?”

岳灵珊问道:“朝廷不能自己造大炮吗?”

“工部说造一门红夷大炮要两千两银子。但其实福建匠户估算过,八百两就够。这里外差价,肯定是被某些官员中饱私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