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皇城。
自从李琮暂时任命颜真卿为宰执以来,颜真卿若非在守城,一向是在尚书省处置国事。扭转了从李林甫任相以来形成的私宅务公的风气。
尚书省西南的院落属于兵部,这两日李光弼便常过来,向颜真卿讨要兵粮。有时也与薛白谈论最新的战略变化。
“如今崔乾佑、田承嗣已于长安以西合兵,目的必是突围,与安庆绪汇合返回范阳。”李光弼在地图上划了两条线,道:“他们有两条路,一是夺潼关,二是渡过黄河,走河东。”
“能确定他们已放弃攻打长安了?”薛白问道。
“崔乾佑若有信心从我手中攻下长安,便来。”李光弼随口应着,不经意间流露出了睥睨之态,继续道:“我的主张是,围困住这支叛军,待他们粮草耗尽、士气疲弱,一举攻破。但绝不能仓促与之交锋,出城决战于野,我方未必能胜。”
薛白对此十分认同。
平叛绝不是守住长安就够的,若能吃下这七万范阳精锐,就算是保住了大唐的军事实力。至不济,也不能为了平叛而折损太多的兵力。
但要做到围困叛军又不在短时间内与之决战,很难,一则需要关中各个州县坚壁清野,不让叛军搜刮到粮草,二则官兵这边要保证有足够的军粮供应,别没等叛军饥饿疲弱,自己这边先被饿垮了。
李光弼今日就是来给他们这边施加压力的,官军要如何布防他胸有成竹,可关中各个州县的协调,粮草的运输,却都需要长安朝廷来解决。
“放心,李节帅带来的粮草用尽之前,第一批从南阳来的军粮必定抵达。”
“若是食言,我饿着无妨,前来勤王的这数万兵马却不好弹压。”
在军粮之事上,李光弼态度很强硬,有种不好相与之感。
几人谈罢,末了,他正要离开,却又问道:“对了,圣人抵达蜀郡之事,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薛白道:“待解决了关中这支敌军,方好迎圣驾归来。”
“朝廷也须尽快给出说法,以免世人混淆了。”李光弼提醒道。
这不是小事,让薛白忽然宣布他带回的圣人是假的、真的圣人到了蜀郡,必然使天下哗然,可拖下去只怕会更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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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弼才离开,一个穿着绿袍的中年官员步入尚书省,向守在门外的护卫执礼道:“军器监丞皇甫冉,得北平王相召,前来求见。”
“请。”
皇甫冉步入省台,只见到处都是繁忙景象,小吏们抱着卷宗匆匆赶过,不说兵部,便是吏部、礼部、户部也在忙着大量的升迁、封赏事宜。
官廨中,薛白正站在窗前负手思索,见到他来,显出友人般的笑意,说话的语气也是轻松。
“茂政兄猜猜,今日请你来何事?”
皇甫冉先是关上门,方才应道:“能找到我,想必不会简单。”
这些年,皇甫冉从虞乡县尉起家,一路迁到军器监丞,品级跃得不慢,却不算突出。重要的是他掌管了军器监这样的实权差事,等长安一战论功行赏,自是前途无量。
两人相识于微末,同是春闱五子,可今日薛白却没找元结、杜甫、杜五郎,因皇甫冉出于皇甫德仪一族,牵扯三庶人案,当年亦是由张九龄出手保护下来的。
“圣人到蜀郡了。”薛白开门见山道,“你说此事能简单吗?”
皇甫冉一愣,指了指宫城方向,问道:“那宫中那位?”
薛白道:“假的,杨国忠扮的,已经死了。”
好半晌,皇甫冉没说话。当年野无遗贤案,他们大闹长安,也算是闯了大祸的,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薛白还能犯下这种程度的大祸。
“圣人到蜀郡去了,他对我、对殿下都有些误会,认为我们想要政变,其实我只是想迎他回长安……”
薛白与皇甫冉说起此事,就比与李光弼说的时候诚实得多,大概解释了两句,便抛出了他的想法,道:“我想让茂政兄往蜀郡一趟,迎回圣人。此行,或许会有些危险。”
“你让我去与圣人谈判?”
“是。”
皇甫冉叹道:“如此,我们可真就是逆贼了啊。”
薛白道:“看忤逆了谁,当圣人与天下人的利益相悖,不忤逆他,便是忤逆天下人,不是吗?”
这句话很大胆。
皇甫冉若真应下了,那在圣人眼中就是反贼了。可他犹豫了一会,竟是点了点头,道:“好,你要圣人答应什么,又能答应圣人什么?”
“有两件事我们必须要,一是名义、二是粮草……”
薛白说了很久,皇甫冉认认真真地听着,渐渐感到肩上的担子愈发重了,脸色凝重了起来。
之后,薛白还拿出地图,指点着蜀郡的地势又交代了几桩事。
“放心,我记下了。”
皇甫冉完全领会了薛白的意图之后,站起身,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圣人若要把高力士、杨贵妃等人送过去,当是可以答应下来吧?”
薛白一愣。
对于这个小要求,皇甫冉并不认为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只是想到了便问出来,没等薛白的回答,快步而出。
薛白已经为他安排了副使、向导、护卫、快马,他当日便出了长安,直奔蜀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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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是时,北方正战火连天,而蜀郡依旧是天府乐土。
皇甫冉一路马不停蹄,到蜀郡依旧花了十天,他不知这十天之内关中的战事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心中焦急,却告诉自己见到圣人时一定不能着急。
他先是往益州城门处打听天子驻跸于何处,站在城门处往城中望去,意外地发现益州城里正是一片盛世繁华的景象。可见战火未燃到之处,人们对大唐的强盛还抱有强烈的信心。
“我是从长安来迎圣驾的使者,敢问圣人何在?”
“平叛了?我就说要不了多久就能平叛。”守门的兵士是個乐天派,笑呵呵地应道:“圣驾在天回宫。”
“如何去?”
“天回宫在城外,不难找,跟着那些修建宫城的民夫就成。”
皇甫冉遂拨马往西南而行,一路上便能见到官吏组织着大量的民夫挑着木石,排着长长的队伍。想到守长安的艰辛,他不由心疼这营造行宫的花费。
等到了正在改造的剑南节度使行营,他上前一打听,得知圣驾在不远处山上的玄中观。再赶到玄中观,发现此处也在扩建。
通报了姓名,好不容易才有一名官员迎了出来,却是道:“圣驾去青城山了。”
此事也好理解,玄中观、天回宫都正在营建,人多了自然就杂,未必安全。故而,李隆基由剑南兵马护卫着,浩浩荡荡往青城山游玩了。
皇甫冉只好继续赶路,从益州到青城山是有官道的,且还是近年才修缮过的用来进贡的直道,他带着使团飞马狂奔,在天黑前就奔出了一百余里。
然而,歇息时,一个跑去探路的向导却是赶回来道:“郎官,走错了!”
“怎么会?这是去青城山的路不假。”
“圣人……圣人没往青城山。”向导喘着气道:“转往新津了。”
“没探错?”
“銮仗浩浩荡荡,百姓们都看到了,不会错。”
皇甫冉无奈,遂只能连夜掉头,赶路去往新津。
夜里小歇了一会,天明时,他到了岷江上游的西河岸边,见到新津渡口人潮如织,官吏、士卒、乡绅、百姓们都站在那边望着对岸那一座秀丽的青山。
还能听到人们正在高谈阔论,仿佛战乱从未降临在大唐。
“早在开元年间,新兴寺的佛殿柱子上自然生出一座老君圣像,圣人遣人来把老君像请回长安,立在皇宫大同殿供礼。这次来啊,就是来新兴寺还愿的。”
说话的是一个佛门信徒,一番话却惹恼了一个道士。
“你错了,圣人此番是去宝真观见赵真人,请赵真人做法庇护大唐。你们若不信,我这里还有一首圣人写给赵真人的诗,名为《送赵法师还蜀因名山奠简》,你等听着!”
皇甫冉排着队过木桥,也听到了圣人的那首诗。
“江山寻故国,城郭信依然。”
“二室遥相望,云回洞里天。”
他不由心想,江山如故,可惜圣人的故国已经不在了啊。
于是,当他再看到山脚下那代表着皇家威严的侍卫、仪仗,已难以再崇敬圣人,只觉得深深的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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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寺建在山顶上,于树林中露出一角,甚是清幽。有小和尚正在撞钟,以迎接圣人。
“咚、咚……”
钟声悠远,飘落到了山下的西河,扬起荡漾的波澜。
李隆基正盘坐于寺中高台,与寺中住持对谈。
他是打算去宝真观寻赵真人,路过此地,忽然想到了当年的祥瑞,临时起意到寺里来看看的。
在一个气质平和、与世无争的老僧面前,李隆基不再掩饰他的情绪,任它像河面漾起的波澜一样飘荡。
“朕励精图治,开创盛世,不曾料,竟是养虎为患。迫朕幸蜀者,并非安禄山。”
时至今日,李隆基提起安禄山依旧是不屑的。他坚信自己的判断,安禄山能造成的威胁有限。
“真正吃人的虎,是朕的儿孙。他们为了夺取朕的皇位,一个一个都不择手段……”
这些苦恼,一个山中老僧其实是无法开解的,总不能像劝寻常人一样,劝圣人落发出家。
正为难之际,崔圆趋步到近前,禀道:“陛下,长安遣使来了。”
“这般快?”
李隆基恢复了冷静,思忖着,倾向于不见对方。
就在前两日,他已经见过了李亨派来的内侍鱼朝恩。鱼朝恩趴在地上痛哭,因圣人还活着而无比感动,也替李亨消除了一些“误会”。
简而言之,就是李亨误以为圣人被李琮派薛白弑杀了,怀揣着对李琮的愤怒与对大唐的忧虑才赶往灵武,哪怕群臣几番劝进,他也怀着万一圣人还活着的期盼几次拒绝,最后是为了不让李琮的阴谋得逞,才不得不称帝。
为了阻止李琮谋逆,抢在李琮前面称帝?这种理由,李隆基当然不信,他动心的是李亨提出的条件,遵他为太上皇,仍掌朝政。再加上薛白守住长安形成的威胁。他相信与李亨的合作能够十分坚实。
此外还有一件小事,李亨已经把嫔妃、内侍、宫人们往蜀郡送来了,过些日子便会到,能很大地改善他在蜀郡的生活。
这种情况下,他不论见不见长安来使,都打算先晾一晾对方。
“禅师也看到了,那些虎狼闻着味又向朕追过来了啊。”
“陛下或可一见。”老僧缓缓道,“许会有答案。”
之所以这般说,实在是这个山中老僧不擅于在那些有关权术的问题上对答,想着让圣人去见见旁人,好喘一口气。
这就是他太没有面圣的经验了,还不明白伴君如伴虎,要谨慎提出建议。
没想到,李隆基竟是听了他的,吩咐道:“朕要到山巅看看,领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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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山顶,放眼望去,能望到开阔壮丽的蜀地山河,使人胸襟为之一阔。
也只有在这里,李隆基才能收起杀意,召见来使。
“臣,礼部祠部司郎中皇甫冉请圣人安康。”
“皇甫冉。”李隆基道:“朕记得,朕离京前,你还只是军器监主簿,如何一跃为五品郎官?谁任命伱的。”
“臣……”
皇甫冉没想到圣人竟然能记得他一个小小官员的名字、官职,大为惊诧,须知长安城中大小官员有近三千人。
李隆基将皇甫冉的惊讶看在眼里,微微一哂,心中略微得意。
他一向喜欢用各种手段来震慑人心,让臣民们以为他无所不知,进而心生怖畏。
“你阿翁是淑妃的兄弟,你因三庶人案而怨朕,是吗?”
李隆基这里说的淑妃,指的其实是皇甫德仪,因皇甫德仪的儿子鄂王李瑶便是三庶人之一,旁人早已不敢这么叫了。
换作平时,听圣人这般问,一般人肯定要回答“不敢”的,但,皇甫冉想了想,却是答道:“鄂王是冤枉的。”
“冤枉?”李隆基一讶,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喝道:“你知他是冤枉的?他谋逆时你才多大!”
皇甫冉道:“可圣人心里知道,冤杀了他们。”
“你好大的胆子!”
“禀圣人,如今北平王守在长安,臣前来拜见圣人,我与他皆是三庶人案的遗孤。我们愿意一起,为过去的错误弥补。”
李隆基听得大怒,冷着脸道:“朕唯一的错误便是没更早看到那小兔崽子的狼子野心。”
皇甫冉道:“北平王说,当年他平定南诏,因其地桀骜不驯,他遂留一支兵力镇守,若圣人在蜀郡护卫不足,可北上护驾……”
“威胁朕。”
“臣并不认同他这些话。”皇甫冉道:“臣此番来,为的是圣人。”
他从面圣伊始就表现得很直率,甚至是忤逆。可此时话风一转,却显得十分诚挚,塑造了一个说话耿直但还算忠诚的形象。
“臣之所以答应出使,并非是想为殿下立所谓的从龙之功,而是为大唐社稷谋划。殿下虽盼着能迎圣人归朝,却断然不会逼迫圣人,圣人坐镇蜀郡,只需下两道圣旨,一则为殿下正名,二则命江南转运粮草入长安,则叛乱可定……”
李隆基面无表情,实则听得很认真。
薛白提出的条件并不算苛刻,没有要求他立即回京。那么,他在蜀郡便可左右长安的粮食,相当于扼住李琮的喉咙。
“够了!朕为何离开长安?因那逆子意图宫变,如今却要朕下旨宣扬其功?”
“殿下是太子,却未在圣人离开后登基。反观……”
“那是他根基浅!否则他便不会找人假冒朕,而是直接登基了。”
“正是如此,殿下才迫切需要陛下的支持,方能尽快平叛,并在平叛之后,归权于陛下。”皇甫冉道:“反观忠王,为太子十余年,羽翼丰满,今更是擅自称帝,陛下若纵容他,才是养虎为患啊!”
这是与鱼朝恩截然不同的劝说方式。
李隆基顺着皇甫冉说的情况思考,能想出一条使自己重掌大权的路——暂时支持李琮对抗叛军,并且与李亨对峙,而他则借机重塑威望。
重塑威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往天下各地派出心腹大臣。可从长安出逃,再经历陈仓兵变,他身边根本没有多少可用之人。
若是想讨要回那些心腹大臣们,唯有在长安的李琮、薛白一方可以满足这个条件。
心里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可李隆基态度依旧冷峻,叱道:“逆贼,朕岂会再信他们?”
皇甫冉跪倒在地,道:“臣绝不赞同太子、北平王的忤逆之举,可臣确定一件事,那便是他们决心先平定叛乱,而后再谈储位归属,而忠王只怕并无此等决心。臣恳请陛下,先平胡逆,再断家事。”
随着这一句话,李隆基招过崔圆,吩附了几句,让崔圆带着皇甫冉私下去谈。
作为天子,他自是不会去谈具体的条件。
“不知陛下还有何顾虑?”崔圆问道。
李隆基道:“薛白,一介贱奴敢冒充天家血脉,竟敢让朕下旨承认他。”
崔圆便明白过来,圣人其实也认为这局势下与长安和解更好,可是担心一旦承认了薛白的身份,往后再难扼制住对方。
“陛下。”崔圆低声道:“臣以为,诏书可以下,便也能改。倒不妨暂且答应他们?让他们将诸王送至蜀郡,如此,等陛下分封诸王,又岂惧一冒充皇孙者?”
他这意思,简单而言,是要让圣人到时食言而肥。
李隆基于是眯了眯眼,冠冕堂皇地答道:“先平胡逆,再断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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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圆便带着皇甫冉单独去谈。
李隆基则独站在那,想着薛白带了一个假圣人回长安,这不仅是犯了谋逆大罪,还要失信于天下。可他竟要下旨为薛白开脱、正名,命天下各郡转运粮草至长安?
这种念头,让他心中始终有一股不平之气,难以压下去。
只是,多年君临天下的经验告诉他,权谋一道绝不是以眼还眼,而是如何有利就如何做的。
不因气而动怒,唯顾社稷之利,此方为掌权者应有的觉悟。
他负手站在山顶上往北方看去,看到远山上挂着的白云随风消散,山下的西河滚滚而去,喃喃道:“终是江水拦不住,放任白云自去留……来人,笔墨伺候。”
这山上少有笔墨,随侍们连忙跑回山寺,好半晌,才寻来了一支大笔。
李隆基遂提笔在山石上写下“修觉山”三个大字。一个字一块山石,字有二三尺之大,飞翥沉着,极有气势。
他今日于此修得了更大的觉悟,往后誓将不再受人蒙蔽,再造盛世、重振英名。
次日,他又御笔亲题了两封圣旨,送往长安。由此,那北平郡王暂时成了他承认的北平郡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