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太原之前,月娘一行人无论如何幻想,想出来的太原也不过是另一个临安,论繁华,天下无处能出临安左右,便是阮地女子能经商从政,但——临安也是有女店主和宫廷女官的,女居士们还能邀人论道,大街小巷都有女人行走,或许内里区别深重,可只看表面的话,临安起码经营这许多年,自有一番天子脚下的富贵太平。
然而等他们出了码头,坐上了前往太原牛车,这才慢慢品出味来。
牛车穿过码头附近的大镇,虽说只能绕行,但他们透过车窗远远的看过去,仍能看到背着藤框,挑着扁担进城的农户,或是孤零零立在城外的方形大屋子,那大屋子里外都有人走动进出,有时离得近了,还发现那屋子的门大的出奇,且是不关的,幸好外头还有围墙,否则单只是看着,都要看得他们胆战心惊。
“这人烟少的地方,没有流寇匪患吗?”陈牧向车夫搭话。
车夫应当是太原本地人,官话说得很一般——临安的官话与阮地的官话也是有差的,在陈牧听来,车夫的话韵律极怪,不过还是能听懂,他乐呵呵地说:“都被抓绝了,俺们这边也不是时常打仗啰,当兵的要立功,可不是要剿匪?手里有人命的,拿刀反抗的,就地都杀了了事,只那些又瘦又矮,没刀可拿,使根棒子在一旁壮声势的才抓起来,叫他们做几年工,放出来便就都老实了。”
陈牧这才想起来:“我是听说,在阮地当兵倒是一门威风的好差事。”
兵乃贱业,陈牧很知道这个道理,因为养兵是件很困难的事,不是给他一把刀,一口粮就算养了,而是要时时操练,维持一个大军,对国库的消耗是极为可怕的,尤其刀还会锈,当兵的还会死。
这是很亏本的买卖,朝廷养出一个兵,放到战场上或许第二日就死了,前面花费的钱便全都抛费了,多年的粮草付出血本无归。
可——武器的钱,粮草的钱,军需的钱花了,就万事大吉了吗?
不,还有军饷,而且朝廷的兵是不必种地的,这也就意味着在没仗打的时候,他们其实是在白白消耗粮食和钱。
在这样的条件下,当兵的很难有什么享受,除非当了军官,或在朝廷里有人,否则也只是饿不死罢了,倘若家属随军,恐怕还要指望他的军饷养活全家老小,那这个兵当的,也不比要饭的强多少。
要知道,一亩地粮食的产量并不高,养活一个不必下地,脱离生产的职业军人,是非常耗钱的。
宋国的国库,每年拨给军队的钱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车夫更乐了,似乎是想打瞌睡就有人送上了枕头:“你说的对!我家一对儿女,都在当兵哩!我那女儿泅水好,去当了海兵,儿子生得高大,去做了陆兵,如今家里不必担心他们的吃喝,到了年底,还托人给我们做父母的送回些钱,哎呀,都说老了能享儿孙福,我还没老呢!这就享上了,我和我婆娘都是再三写信,叫他们不必惦记家里,我们俩还做得动活,可他们不听,这有甚法子?”
“唯独就是一点,都不肯成婚,哎!都是二十啷当岁的人了!换做以前,生的娃娃都快能生娃了,他们还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
“可惜生得另外几个没活下来,否则留一个在身边就好了,孩子远行,做爹妈的心里就空落落的。”
“伯伯近四十了?看不出来呀!”陈牧吓了一跳。
这车夫自然不能和养尊处优的同龄宋国贵人比,但和陈牧印象中的普通百姓差别巨大,他快四十了,两鬓竟然还没什么白发,身形也不显佝偻削瘦,如今穿的薄,可见他双臂结实有力,似乎仍是壮年。
不像临安的干体力活走街串巷的百姓,近四十的时候,看着就是老人了。
“这些年吃得好了,你看我这车,有棚呢!便是日日在外赶车,也有这个棚遮风挡雨,这条路我是惯走的,在哪儿歇脚,夜里上哪儿住店,这都是熟的,吃好了睡好了,又不必淋雨,只偶尔晒晒太阳,累是累点,但不怎么苦。”车夫絮絮叨叨,“不像以前,阮姐没来的时候,嚯,一天到晚愁眉苦脸,我婆娘都说我眉间那条缝能挤死苍蝇!”
这话不知道怎么接,陈牧只能奉承道:“伯伯有门营生,儿女又有本事,懂得孝顺,将来只有享不尽的福。”
车夫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也不盼他们挣多少钱,总归一家人饿不死,只盼着他们早日成家,便是自个儿不在我们眼前,叫我们去带孩子也成。”
杨竹书好奇道:“伯伯如今在外赶车,婶婶呢?我听说阮地的女子多是要干活的。”
车夫:“哪是多是呀,是都要干活,我家那口子如今在厂子里给工人做饭。”
“那倘若家中人口多,岂不是没人在家料理家务了?”月娘又问,“便是能在外头吃,可换洗的衣服怎么办?”
“除了村子里,城镇都有洗衣坊,以前是专给客栈酒楼洗,如今也接小单,不过多是一街的街坊都一齐送过去,送回来也好分辨,不过好料子还是自个儿洗,免得洗坏了。”车夫,“洒扫嘛——谁在家谁扫,我和我家那口子不常在家,每次休息的时候回去,倘若自己不洒扫,那都没处下脚,全是灰。”
“也有懒汉啰,多脏都能下脚,这种的要么就找个清洁夫或清洁妇,每几日过来扫一遍,要么就自个儿脏着呗,这种没人能看上的,俺们这里,姑娘们都是能干活挣钱的,哪个肯伺候大老爷哦,我家姑娘倘若看上这样的男人,俺都要天天骂她,骂到她回心转意才成!”
“男人,有啥毛病都不能有懒病!换以前,有懒病的男人,除了地主家的少爷,旁的饿都饿死了!还找媳妇?也就是如今日子好了,惯得他们!”
虽说车夫一会儿自称我,一会儿自称俺,但陈牧他们都能分辨,听得津津有味。
青杏也好奇:“阮地便没有懒姑娘么?”
车夫:“也有,不过如今姑娘少嘛,再懒都有人家肯同她成婚,不过风评不大好罢了。”
陈牧叹道:“阮地风俗真是不同寻常。”
车夫:“俺们都习惯啦——阮姐打下俺们太原也有个快十个年头了,俺这老东西还能晓得外头的风气,不像现在的小娃娃,哪儿还知道以前的苦日子哦。”
“真就一眨眼的功夫。”车夫也叹。
月娘倒不是很关心这些,她问:“太原的客栈可贵么?若是租房呢?”
车夫:“客栈是贵啰,你要是肯吃些苦,住那没水塔,没抽水马桶的客栈,一间房能住四个人,一日六十块,可倘若你要住好的,有水塔马桶电灯的,那一日就要两百多,有时还没房呢!”
“这……两百多?!”月娘惊道,“能住几个人?”
车夫:“一间房至多住两个。”
月娘:“……太原人这样有钱的吗?”
她在船上就知道,晋州去太原干活的百姓,一个月大多就拿四五百的工钱。
这样算下来,住一日酒店,小半月的收入就搭进去了。
“那也不是,倘若是过来做工的,厂子都管吃住,倘若让人住外头,那人家也不肯来太原了,宁肯去五通清丰,那边廉租房更多些,若是过来住家的,都租城边的屋子,一家人一块住,一个月也就两百多。”
“只有讲究的,外地来的少爷小姐们,或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出来游玩,才住那样的客栈享受。”
“我都没去住过哩!舍不得,不过倘若啥时候与我家那口子去青州看我家姑娘,便咬咬牙,也住上一两日,到死了的时候,便也能说自个儿也尝过富贵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