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夜。
辽东都司,辽东镇(后世辽阳市),总兵府内堂。
“……招,招降代善?”
“嗯,我们在这里耽搁的太久了,你我父子二人本就是戴罪之身,虽然眼下因为早先奇袭辽东而免于罪责,但说到底也是贪了这乱世的功。
若来日辽东平复,满奴覆灭,朝廷认不认我祖家还是两说。
毕竟未来的我们可是降了奴的。
而你堂哥吴三桂现在在秦良玉麾下征战,不出意外的话,他是不会再回辽东了。
所以,往后这辽东祖家就要靠你来撑起门户了。
如今陛下发兵灭奴,正是你我父子二人将功赎罪的大好时机,我们不能跟代善这个将死之虫耗在这里。
得想办法拿下这条死虫,然后南下配合老督师去灭奴。
我们未来的事太大,光凭我们现在的功劳,我怕将来你兜不住。
最好是拿到皇太极的头,最不济也得拿几颗满奴亲王的头。
只有这样,为父才能心安。
否则为父心中难安。”
“那这代善不也一样吗?既然要以人头论军功,眼前这个代善也是一样的吧。
到时候杀了代善进献陛下不可以吗?而且从资历上来讲,代善在满奴那边的资历可是比皇太极还要高。”
“愚蠢,且不说以我们目前的实力能不能杀得了代善,就算费尽心机杀了代善,我们也只会得到一颗没什么用的人头,对我们的未来没什么太大的作用。
因为代善不是皇太极,皇太极是称了帝的奴贼,甚至未来很可能坐了天下,而代善只是一个已经没了价值的废王。
如果这时候我们能找机会弄死皇太极,那么不仅仅是对陛下的一种激励,还会让天下人重新认同我们。
代善则恰恰相反,因为早年的皇储之争以及这些年皇太极的刻意打压,如今的他莫说跟皇太极相提并论,就连跟皇太极身边那几个老奴的贼子比起来都有些相形见绌。
你说,杀这么个人有什么用?
而且到时候要是伤亡大了,报上去有功没功还是两说。
你当现在还是跟以前那样,随随便便在战场上杀个千八百的人就是大捷?
你别忘了,论战场功绩,陛下可是打出了六十万新丁死守二百万贼军的战绩。
现在的陛下,可不是以前那个输疯了的陛下了。
而倘若我们能招降代善,就能利用代善在满奴那边的影响力将那些想要求活的满奴招纳过来。
到时候,不仅可以不费一兵一卒的拿下整个辽东北地,甚至还能招降满奴为我所用,彻底铲除北地隐患。
你说,两相比较,孰强孰弱?
你要明白,我们现在缺的不是封侯拜将的战功,而是能让天下人刮目相看的奇功,如孙传庭那般的惊世大功。
因为只有这样,我们祖家的未来才能有保障,而不是跟戚继光、俞大遒他们那样被人用完就扔。
孩子你要记住,现在,包括未来,陛下心里怎么想我们其实并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大明上下文武百官,甚至平民百姓,以及仙人心里怎么想我们,这才是最重要的。
你堂兄吴三桂为什么那么卖命的替马祥麟冲锋陷阵?
你真以为他是在将功赎罪傍秦良玉那根靠山柱吗?
不,他是在求活,求一个洗刷大明臣民百姓中贰臣逆贼的机会!
你明白吗?!”
“可是,那可是代善啊,昔年老奴麾下四大贝勒之首,当年老奴在世时,除了褚英,最倚重的可就是他,能成么?”
“成不成你去找他试试不就知道了,凭借你爹我跟他这么多年的交情,万一呢?”
“……”
“当然,去了以后,你不光要联络代善,暗地里也要去找找你幺弟‘可法’,以及你孙叔、刘叔他们。
他们都是你爹我多年的老部下了,别的不敢说,贪生怕死上他们绝对排的上号。
到时候找到他们后告诉他们,就说你爹我说的,只要他们肯投降,不仅保他们安然无恙,要是以后你爹我因功封了王,也给他们一个世袭罔替的侯爷当当。”
“……”
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慷慨激昂的老菜棒子,时任辽东锦衣卫指挥同知。
名义上是祖大寿次子,实际上是亲生长子,崇祯十七年朱由检自挂东南枝后。
在弘光帝时降了奴,成了顺治身边一品带刀侍卫的祖泽溥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
“爹,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刚刚还担心未来陛下会找咱家算账,现在一眨眼的功夫咋又做起了裂土封王的白日梦,您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您以为您是谁,孙传庭啊?”
他面前正叉着腰幻想未来的祖大寿一愣,旋即大怒,“你个混账东西,乃公这么绞尽脑汁的是为了谁?
你不思进取也就罢了,竟然还敢编排乃公,给乃公站住,看乃公不打断你的狗腿!
混账东西,别跑!”
“爹爹爹爹你干什么,别,不要,别拿刀,那是会死人的,真的会死——啊呀!”
“狗东西,让你编排老子,我让你编排老子……”
“别打了,别打了,孩儿知错,孩儿知错,别……嗷~~”
…
三日后。
大明辽东沈阳中卫,盛京(后世沈阳),和硕礼亲王府内院。
夜。
“……奴才祝世昌(孟乔芳、王世选)参见王爷!”
“三位先生来了,坐。”
“谢王爷赏!”
“今日府中不论主次,只有朋友。”
“……?”
有些错愕的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和颜悦色起来的干瘦男人,分别在天启元年(1622年)与崇祯三年(1630年)投降满清.
并以随军征战明朝等决绝的方式死心塌地跟着代善冲锋陷阵的祝世昌三人一愣。
有些古怪的对视一眼,原本是李成梁麾下副将,后因明朝内部碾压而罢官。
最终在1630年,也就是崇祯三年皇太极率军攻破永平府入关劫掠时。
伙同永平知县张养初、兵备道白养粹、副将杨文魁、游击杨声远等十五人归降满清。
并随皇太极一路征战,最终因功升任满清刑部承政、受‘二等轻车都尉’一职。
并在去年崇祯十一年皇太极分兵入朝时,自请与代善一同留守盛京(沈阳),从而被代善提拔为刑部左参政的孟乔芳小心开口。
“敢问贝勒爷,深夜召见我等?可是陛下有诏传来?”
他面前,时年五十七,在皇太极与多尔衮分别分兵南下后,已经在盛京率兵据守了两年有余的代善闻言,一脸疲惫的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
“瞧瞧,刚刚祖泽清送来的。”
“?”
孟乔芳下意识抬手接过一看,脸色一变。
“投,投降?”
他身边的祝世昌与王世选见状一愣,对视一眼,抬手猛地从孟乔芳手中截过信件,打眼一扫,神情一凝。
几人面前,代善将三人脸上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但没吭声,而是等祝世昌与王世选两人传着看完信后,才淡淡道:“说说看,本王现在该怎么办?”
然后,他面前面面相觑的三人就陷入了迟疑。
怎么办?
要我们说,以前是没得选,现在既然祖大寿作保了,赶紧投降算了。
连皇帝都跑了,扔你一个人在这儿死守还打个屁。
可这话他们不敢说,‘降贼无首,造反无后’这句黑话他们还是知道的。
投降以后,也许自己等人能看在献城之功的份儿上捞一条命,但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大清王爷恐怕就悬了。
到时候能落个斩首示众就算是好的了,保不齐得剐九族。
至于信中祖大寿的作保。
他们个人觉得祖大寿没那么大的脸。
甚至别说祖大寿,就是孙承宗本人恐怕也不够格。
毕竟眼前这位爷可不是寻常的满清亲王,这位可是大名鼎鼎,一路跟着老奴打下这偌大江山的四大贝勒之首,前太子爷。
要不是当年被皇太极阴了一把,这大清的皇位哪里轮得到那个死胖子坐。
眼下大清分崩离析,覆亡之势已经近在咫尺,这时候投降,怕是有些迟了啊……
“其实在你们三位来之前,本王已经跟小十三(赖慕布,努尔哈赤第十三子)、小十六(费扬果,努尔哈赤第十六子)商量了一翻。
虽然本王不可能投降,但本王那两个弟弟,以及本王那几个尚不满岁的幼子可以。
当年父汗起兵时,本王那两个弟弟还小,小十六甚至都还没出生。
所以从你们明人的法理上来讲,他们手上并没有沾染你们明人的血。
本王的那几个幼子更不用提,现在还没成年,有几个还在吃奶。
所以,本王就跟本王的那两个兄弟商量了一翻,正红、镶红、以及盛京城内跟明廷有血仇的旗人本王就都带走了。
至于那些没血仇的孩子跟女人,以及一些老弱病残,本王准备让你们三位带着去投靠祖大寿。
不知几位先生敢不敢?”
王世选三人眼神闪了闪,职位、地位最高的孟乔芳忍不住迟疑道:
“贝勒爷,让我等率诸位王子开城投降此事并不难,届时有献盛京之功,再加上有两位王爷,以及几位世子在,明廷势必会借着几位王爷与世子的身份来大肆招降北地各部。
而到时候,大清已覆,盛京失陷,只要明廷不赶尽杀绝,现在据守各地的旗人们是不会为大清死战的。
甚至那些蒙元附庸也会跟着一起降。
所以此事并不难,眼下唯一的难处就是此次祖大寿招降的目的是王爷您,而不是几位贝勒爷与世子。
奴才怕到时候祖大寿会以您降而复叛为由改令坑杀。
到时候,几位贝勒爷与世子不仅不会有开门献城之功,反而还会白白送命。”
“放心,祖大寿不会的,我们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了,这点情面还是有的。”
“怕就怕到时候轮不到他做主啊。”
代善沉默了。
良久,才轻声一叹。
“如果朱家皇帝真要赶尽杀绝,那也只能怪他们命薄,没那个福分,怨不得别人。
更何况你也说了,这只是万一,万一朱家皇帝要用他们收买人心稳定辽东呢?
你们中原人与我们塞外人不同。
中原历史悠久,你们的前人为了更好的统治你们,为你们制定了一系列制度让你们遵守。
导致你们中原人从小就被你们前人残存下来的一些条条框框束缚着。
即便改朝换代,即便革法改制,也只是表面换了层皮罢了,你们骨子里还是被驯化的一群人。
换而言之,你们中原人的血性早已被你们那些传承了几千年的条条框框压制磨灭。
你们看似革旧出新,其实一直都在缝缝补补,从未真正打破重来过。
所以,除非退无可退,否则天性软弱的你们是不会将事做绝的。
因为你们喜欢用文字标榜自己的过去,而我们则喜欢用刀剑争取自己的未来。
所以只要他们俯首称臣,对你们明人摇尾乞怜,他们就有可能会得到一条生路。
就算朱家皇帝不想留,他身边那些大臣也会跳出来帮着说情的,因为他们总能从你们曾经的历史上找到这么做的好处。
你们中原的历史太长了,长到就算是错的,在某些时候,也会被迫变成对的。
而且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最后朱家皇帝要杀,未来死,也总好过现在跟着本王南下去送死。”
“……”
孟乔芳苦笑,“贝勒爷,局势真的已经败坏至此了么?”
代善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看向了窗外漆黑的夜空,“其实从仙人降世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已经输了。”
“那您这又是何苦呢,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的大清朝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他皇太极怎么对您的?
这些年来,那些贝勒爷又是怎么对您的?
这些您应该都清楚的啊。
眼下就算无法投降,那带着我们远遁北地不行吗?虽然日子苦一些,但总归有机会活下去的啊王爷。”
代善沉默。
良久,才幽幽低语。
“他朱家人有他朱家人的死法,我爱新觉罗氏自然也有我爱新觉罗氏的死法。
戴过王冠的人,注定无法低头,这是我们的命,得认。”
孟乔芳一滞,最终一叹。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