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郑芝龙眼含热泪的带着同样满脸感动的郑成功离开了朱伟光的乾清殿。
朱伟光本人则坐在御椅上,静静地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眼神带着些许无奈与讥诮。
“来人。”
“皇爷!”
“戚祚国、戚昌国他们安排的如何了?”
“回皇爷,戚祚国、戚昌国、戚报国、戚兴国四人均已进入五洋都督府的南洋都督府,目前正在筹建南洋舰队。
半个时辰前密哨来报,南洋舰队的十万水师已经于昨日凌晨招募完毕。
都是河间府、济南府、青州府、莱州府、登州府等地海边卫镇裁撤后退下来的原各水师卫所兵。
据悉,水上翻江入海的本事没问题,唯独常年营养不良,气力跟军阵方面跟不上,需要一段时间来调养。”
“传朕的密令,让戚祚国麾下南洋舰队所有水师人员来南京,以后就给朕驻扎在南京。
另外让张允修以皇家海商的名义在以上各府县向当地渔民们采购鱼货。
有多少要多少,到时候全部制成海货给将士们食用,给将士们加餐!
朕要让他们从今天开始顿顿有肉。”
“是!”
“张献忠、堵胤锡他们呢?有什么消息吗?”
“回陛下问,张献忠与堵胤锡已经跟德川家光搭上了话,基本打听清楚了郑家内部的内贼有些谁。
而葡萄国的舒服不斯基也以共同的敌人为由,跟荷兰国的番人和好并组成了同盟,这是他们传来的密信。”
抬手接过眼前人递来的密信翻开一看,朱伟光眉头一皱,“多尔衮跑到倭国去了?”
“嗯,据说是大半年前突然出现在倭国的,具体怎么过去的还在查。
另外,此次来犯大明的除了德川家光之外,还有那个菲岛省的阿库那总督。”
朱伟光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了一抹凝重。
“告诉堵胤锡,多尔衮的事先放一放,先给朕盯住郑家这些人,做好关键时刻救人的准备。
记住,一定要告诉他们,这场海战大明可以败,但绝对不能输,否则就都别回来了。”
王承恩眼神颤了颤,默默低头。
“是,皇爷。”
…
与此同时,宫门外的御道旁,一条清冷的街道中。
“……爹,这一仗不好打,我们的舰船落后太多了,而且人数也不够。”
“我知道。”
“那……要不要联络一下戚家跟俞家?”
“你活够了没?”
“……?”
郑成功有些懵,“爹您这是啥,啥意思?”
他面前,郑芝龙阴着脸,一改大殿内那感动的涕泪横流的模样,半扭着身子冷幽幽的看着两人身后那蛰伏在阴影中,好似一座择人而噬的巨兽似的皇宫,眼神莫名。
“如果你活够了,就去找俞家跟戚家,要是还没活够,就给老子滚回去通知那群吃里扒外的东西,让他们来宅子里集合。”
“?”
郑成功一呆,而后脸色一变,“爹你不会想现在就动手吧?不可啊,现在动手,大军必乱,接下来我们可就没法打了!”
“放心吧,你爹我还没你这么蠢,不会直接动手的……”
“……”
眼皮跳了跳,有心说些什么,但摄于自家老爹的威严,郑成功最终还是没敢再吭声,只是低头低眉顺眼时,看向他爹郑芝龙的目光带上了一抹狐疑。
这老头子要干甚?
小爷怎么感觉心里毛毛的……
…
一个时辰后。
南京城,南安伯府邸。
“……诱,诱敌深入?”
“嗯,这次倭奴与荷兰毛人不惜堵上全部身家也要趁秋季神风肆虐时起兵六十万进犯我大明。
很明显这是存了趁我们还没准备好,举全国之力鱼死网破,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
眼下,虽然我大明有仙人佐助,圣皇在侧,在地面上横扫四方,战无不胜,但那仅限于在地面。
远的不说,单说张献忠麾下那些人,那群人在船上的表现你们这些日子也看到了。
不能说弱不禁风,但也实在称不上进退有据。
虽然张献忠麾下的那群人只是一些残兵败将,但其中也不乏陛下派来保护监视的卫队。
而那群人的表现,跟那些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眼下战事紧急,一旦我们与倭国、荷兰番人在海上遭遇,真正能依靠的,还是我们手下那二十万老卒。
那些新入船的二十万新军大概率是指望不上的。
而二十万对六十万,再加上彼此舰船、火器之间的差距,如果正面硬冲,我们最好的下场恐怕也是跟这群番奴毛人同归于尽。
要是以前也就罢了,朝不保夕的,走投无路时,大不了一死一了百了。
可现在眼看着就要上岸过好日子了,光宗耀祖当人上人的机会就明明白白的摆在眼跟前,这时候死了多可惜?
所以,为了陛下,也为了我们自己,我决定派人带着空船去当鱼饵钓鱼。
他们不是想袭击我们的崇明沙所(后世苏州东面的崇明岛一代)与定海中所(后世宁波东面的定海市)吗?
到时候,咱们分出一批战船,每个船上留几个水性好的,船里再装满火药,到时候专门往那群狗东西身上撞。
撞到就是赚到,撞不到也没关系,反正陛下跟我说了,明年会给咱们指派一批新的战船,据说是仙师赏的仙家宝船。
咱们现在的战船也没用了,正好这次用个痛快。
而等送完这批见面礼,剩下的人就佯装溃败,分别从上下两个方向逃往陈钱山、大衡山、滩浒山一带的礁岛(后世上海东南一代的舟山群岛)。
到时候,咱们提前在那里埋伏,等这群狗曰的追来,再突然杀出打他个出其不意。
相信有那里的礁岛掩护,就算咱们打不赢,也能将他们困在那里。
你们觉得呢?”
伴随着郑芝龙的询问,屋内的气氛慢慢安静了下来。
被郑芝龙连夜叫来商定作战计划的郑芝鹏几人你看我我看你的看了半天,最终老三郑鸿逵主动开口接过了话头。
“此计可行,大哥若是不嫌弃,小弟愿意替大哥率军前往崇明沙所引诱准备进犯那里的倭奴。”
一旁的老七郑芝鹏见状,也是眼神一闪,赶忙紧随其后道:“既然如此,那定海中所的荷兰番人就交给我吧,大哥你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郑芝龙闻言,笑了。
看着眼前这两位主动开口请缨的好兄弟,红着眼眶幽幽道:“两位弟弟的心意,大哥心领了。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此次我们郑家代表的是大明,是陛下,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郑氏商行了。
所以,这诱敌深入的饵,就由我与明俨两人承担吧。”
“???”
“于公,我父子二人一个是大明南安伯,一个是大明镇海大将军。
于私,我父子二人一个是郑家现任家主,一个是郑家未来的家主。
所以于公于私,此次带队之人也该是我父子二人,旁人是无法代替的。”
“……”
郑鸿逵、郑芝鹏两人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而一旁低着头的郑芝豹则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两人,眼中满是不明就里的疑惑。
“大哥,您这么做,陛下知道吗?万一……”
“放心,我已经密信禀报陛下,陛下应该会同意的。”
“终归是有风险的,海上不比陆地,再加上此次是诈败,万一若是有什么闪失,我怕……”
“无妨,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踏浪前行,勇往直前,岂能因为一时困顿而贪生怕死?
更何况此次乃为国而战,身为大明南安伯,镇海大将军,我父子二人更是义不容辞。
莫说此次谁输谁赢尚未可知,就算最终真的葬身鱼腹又何妨?
为了大明,为了陛下,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
…
半个时辰后,郑鸿逵、郑芝豹、郑芝鹏三人脸色复杂的离开了郑家府邸。
只留下郑芝龙面无表情的站在院中看不到的阴影中,冷冷的看着他们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眼神冷冽,并隐隐带着一丝寒意。
“……父亲?”
“?”
“刚刚……”
“怎么,不理解我为什么明知你二叔他们有问题还要带着你以身犯险,去当那钓鱼的饵?”
郑成功没有正面回应,而是沉默了片刻,才神情复杂的缓缓道:“唐王、成国公等人已经传来消息,他们的确在跟德川家光等人暗中联络。
而我们在倭国的密线也验证了这些事,这个时候这么做,总感觉有些不妥。”
“傻孩子,我如果不这么做,以后很难服众的。”
“服,服众?”
“我问你,今日之后,你二叔他们会作何反应?”
郑成功想了想,闷声道:“不出所料的话,应该会跟倭奴、毛人们通风报信。
或者趁着我们去引诱时私自调兵与他们里应外合,将我们直接困死在大衡山一代。”
“你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
“当然是因为……”
本能的就要回应,却在话到半截一愣,顿了顿,郑成功慢慢反应了过来。
“父亲您是说,现在不以身犯险引他们出手,未来我们处理他们时就会师出无名?”
“对咯,我们知道他们吃里扒外,是因为我们从唐王、倭国那里提前得到了消息,可底下的兄弟们却不知道。
如果刚刚为父顺了你三叔他们的意思,让你三叔与七叔带队去引诱倭国倭奴与荷兰蟊贼。
那么不仅这个计划会有变成真正送死的可能,还会有从诱敌深入变成引狼入室的风险。
到时候,一旦让他们临阵叛逃,跟这群外番毛人里应外合占据了我大明沿海各海域。
不仅会对我大明本土造成威胁,就连陛下未来的开海大计都会受到波及。
届时,莫说民间那些商贩渔民了,就是陛下的皇家商队,恐怕也在南海寸步难行。
而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到时候我们将计就计,侥幸带兵挡住了这群人,你三叔他们肯定是活不了的。
而一旦事情传扬开来,我们父子俩的名声也就完了。
因为那时候,底下的人都会觉得是我郑芝龙没容人之量,眼看着要飞黄腾达了,就故意派兄弟去送死。
甚至说的极端点,说我不顾兄弟死活,一心为了荣华富贵连自己亲兄弟都卖。
到时候,不仅你我父子的未来不保,就连陛下的圣明都会被波及。
要是还是以前的海贼也就罢了,大家朝不保夕,天天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不在乎这点名分。
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现在成了官人,未来很有可能还是要去外域开疆拓土的异性藩王。
如果这时候丧了人心,到时候别说开国了,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是个问题。
所以,要想处理掉这群蛀虫,我们只能以身犯险。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混乱中铲除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到时候是当众处决也好,还是暗中下手也罢。
事后传扬开来,别人也会说他们先背叛在先,我们仁至义尽,而不是骂我们自私自利,奸诈狡猾。”
“……”
郑成功被说的无言以对,定定的看着面前这言谈间似乎突然苍老了一些的身影。
良久,轻声一叹。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郑芝龙闻言,从院外收回目光,转身背着手向里屋走去。
“去家里的死庄中招两个跟咱们父子摸样相似的,赶明儿准备妥当后。
你带着你那些堂兄弟去南面,我带着你三叔他们去北面,让他们扮做咱们跟着一起出船。
等来日完成任务向大衡山一代撤退时,让他们代替你我父子去大衡山。
你就找机会留在东霍山等着就行。”
“等,等着?”
“嗯,等着。”
“不是,父亲,啥也不做?就那么等着?那可是咱们郑家耗费几十年打造的心血,就算三叔他们带走一部分,可还有十几万的人马啊,就那么不管了吗?”
“傻孩子,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这一次我们父子俩要表的不是能力,而是态度,一个能让陛下放心,让臣民安心的态度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
“木秀于林,不折难活啊,唉……”
“……”
怔怔的看着前方渐渐消失在屋内阴影中的身影,这一刻,郑成功突然明白了一句他曾经以为自己早已明白的古话。
一将功成,真的需要万骨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