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
紫禁城外一片坐落在山脉内的军营中。
朱伟光看着眼前这群衣衫褴褛,比乞丐还乞丐的大军,陷入了沉思。
其实一开始决定以孙承宗、秦良玉、卢象升、孙传庭、张庆臻五人麾下的军事势力与个人实力来拯救大明以完成任务时。
他就已经在心里尽可能的估算过秦良玉、卢象升、孙传庭、张庆臻四人麾下‘白杆军、天雄军、老秦兵、京营’的处境。
毕竟明末什么德行,他比谁都清楚。
可当这群人切切实实的站在他面前后,他才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明末底层的残酷,高估了明末朝堂那群贱骨头的贪婪。
人是皮包骨的竹竿人,甲直接没有,绝大部分人连件像样的鸳鸯袄都没有,只有一些残缺不全的破铁皮挂在身上。
朱伟光甚至还看到许多人连鞋都没有,就那么光着脚直挺挺的站在那里,黢黑的脚丫子裹着厚厚的泥浆,连有几根脚趾头都看不出来。
最绝的是他面前明明站着四支部队,结果他现在愣是分不清谁是谁,一眼看去黑压压一群乞丐。
简直就离了大谱。
这就是传说中那几支号称大军不灭大明不亡的明末铁军?
狗作者你怕不是想要笑死我然后好继承那个坑爹狗系统吧?
还特么平叛救国呢,就这模样,往那一杵我特么连谁是官军谁是反贼都分不清楚,这还平个嘚儿的叛,大家衣服一脱直接跟那群反贼拜把子认兄弟算了……
“……皇爷,现在站在您面前的是卢都督麾下的天雄军,据奴婢所知,他们已经近两没有休整过了,另外……”
听着身旁意犹未尽的迟疑,朱伟光面无表情的看了过去。
然后,陪着朱伟光来这里视察部队,时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的王德化一个激灵,忙不迭的开口。
“据老奴所知,他们从来没有领过朝廷的军饷武备,现在用的、吃的都是他们从战场上缴获的。”
看着四周这些提着脑袋为老朱家出生入死,现在却低着脑袋跪在地上的汉子,朱伟光眼中闪过了一丝悲哀。
“你,对,就是你,来,抬起头来。”
眼神游移间,他将目光看向了他面前一个没了左胳膊的独臂中年汉子。
汉子穿着一件有上面没下面的破旧鸳鸯袄,腰间挂着一把腰刀,小心翼翼的跪在地上。
听到朱伟光询问,下意识抬头。
“陛,陛下,恁叫俺?”
“对,就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吴,吴老七。”
“把你的腰刀抽出来让朕看看。”
“!”
吴老七脸色一变,下意识的将目光看向了朱伟光身后的卢象升、杨国柱、虎大威几人,结果被朱伟光直接拽了回来。
“别看他们,看朕,朕让你把刀抽出来!”
有些害怕的看着眼前这个从来没有想象过的身影,迟疑良久,吴老七在朱伟光的逼视下,将腰间别着的长刀小心翼翼的抽了出来。
然后,看着满是豁牙,只剩下后半截,刀身却磨得锃光瓦亮的大残刀,朱伟光彻底没了说话的欲望。
而吴老七则在抽出腰刀后,直接将自己的脑袋埋进了裤裆……
…
“……俺原来是跟着闯王,呃,是反贼,反贼高迎祥混的,后来高迎祥被孙大帅抓住弄死后,俺就投靠了他侄子李自成。
前阵子跟着大军在永靖洮河被大帅麾下的大军伏击时,因为看到太祖皇帝爷爷显灵,俺不知道咋的,突然就不想打了。
后来俺们那一营就没跟大帅麾下的官军打起来。
再后来,俺们被大帅收降后,俺本来是要被驱逐的,大帅见俺可怜,怕俺出去再当流贼。
就破例收俺在军中当了个伙夫负责给大家伙熬粥,然后就到了现在。”
“平时吃得饱吗?”
“能的。”
咕噜噜……
“……”
听着四周爆发的咕噜声,硬着头皮睁眼说瞎话的吴老七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自己的大脑门,憨憨的笑了。
朱伟光轻声一叹,主动岔开了话题。
“老七呐,朕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陛下恁说!俺一定都告诉恁!”
“朕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造反?”
“!”
正因为朱伟光的温声细语而觉得身心愉悦,恨不得对朱伟光掏心掏肺的吴老七一僵。
一瞬间,那早已被他遗忘的恐惧从骨子里泌了出来,并瞬间填满整个心扉。
只是,就在他浑身颤抖的准备跪地求饶时,却被朱伟光及时伸手拉住。
“别害怕,朕没有追究你的意思,只是单纯的想问问,真的,来,坐,你实话跟朕说就行,朕不怪你。”
“陛,陛下真的不怪俺?”
“真的,朕发誓!”
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这个跟想象中不太一样的人,顿了顿,吴老七有些迟疑的弱弱开口。
“那,那好吧,既然陛下恁想听,俺就跟恁说道说道。”
“其实,俺当初不是故意要造您的反的,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没办法的办法。
陛下恁可能不知道,俺是军户出身,因为在什里排行老七,所就有了个吴老七的名字。
俺是俺们什长带大的,听俺什长说,俺的爹娘都是好汉,都是为朝廷杀蒙元鞑子而死的好汉。
俺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因为俺不记得他们了,他们在俺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而在俺们什里,像俺这样的还有六个。
崇祯二年,那狗曰的建奴南下入关打草谷时,俺跟着俺们当时的大帅赵率教去支援遵化。
结果在进驻三口营时,总兵官朱国彦不让俺们进去驻守,导致俺们全营几千号人被建奴给堵在了三营口外的一条山沟沟里。
陛下恁是不知道,那一战打得憋屈啊。
俺们几千号人硬生生被人堵在山沟沟里当活靶子射,出出不去,打又没得打,人家根本就不给你接战的机会。
后来大帅被人一箭射死后,大军就乱了,俺们一什的人趁乱找到条河,躲在河里游了出来。
可没曾想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一伙从遵化逃出来的难民正在被几个建奴在追杀。
俺什长看不过去,就带着俺们伏击了那几个建奴贼兵,结果引来了建奴的围剿。
那些狗曰的建奴坏透了,找到俺们后不直接杀,而是就在后面吊着,跟撵兔子似的。
每次只杀跑的最慢的那一个,而且抓住后不直接杀,而是硬生生拖在马尾巴后面活活拖死。
后来俺什长看不下去,组织人手想要杀了那些狗鞑子,结果没打过,死球了。
什长死后,大伍长临时接过位子带着俺们继续跑,结果命不好,被人一箭射中了后脑壳,也死球了。
大伍长死后,小伍长接过位子,带着俺们继续跑,一样没跑了,被人一箭射中大腿捉住活活拖死了。
等两个伍长死了以后,什里的大兵们已经都死完了,就剩下了俺们几个被什长养大的孤儿。
没办法,当时只有二七的大兄顶了上去,大兄死了二兄上,等轮到俺的时候,俺们什里的人已经死完了。
后来,那群被俺们救的辽民不忍心看俺也死在那里,就自杀了。
然后,俺就趁乱跑了。
一边跑一边哭。
陛下俺发誓,俺当时真不是怕死,俺只是不想他们死的不明不白。
可是等俺好不容易逃回来,俺才知道俺们的大督师袁崇焕已经被陛下恁给剐了。
俺原先的大帅孙祖寿、总兵满桂也都死球了,俺的部队已经打没了。
俺当时不知道该咋办,部队没有了,长官也没有了,可俺们什的消息得传回去呀。
不然俺们全什的人都会被清军都司(明代‘清军御使’,专门追查逃兵的官方追捕人员)的人当做逃兵处理的。
那些人下手老黑了,一旦被抓住不死也得脱层皮,而且还连累全家,俺就见过好几个被整的家破人亡绝了种的。
后来没办法,俺不想俺们什被清军都司的御使老爷当成逃兵,所以俺就寻思去兵部说说俺们什的事。
告诉他们其他人都死了,回不来了,俺们不是逃兵。
因为俺小时候听俺什长说过,好像俺爹当年战死的时候,兵部有人去问过俺爹的名字,俺角着这兵部应该是个管事的地方,所以俺回来后就偷摸进了城。
可惜怕啥来啥。
等俺好不容易找到兵部,将俺们什的事儿说了以后,兵部的老爷们角着俺在说谎,想要骗甚么丧费。
老天爷作证,俺真不是骗那甚么丧费,俺连那丧费是啥都不知道,真的!
可任俺说破了嘴皮子,那些大老爷也不相信,一口咬定俺是逃兵,不仅将俺从兵部撵了出来,还直接把俺抓住扔到安塞成了个戍边的徒卒。
当时那老爷说,要不是看俺岁数小,直接就把俺给砍了。
后来俺在安塞跟着官军打反贼时受了伤,被紫金梁王和尚(王自用,明末山陕三十六营农民起义军第二任盟主)的人抓住当了俘虏。
俺这条胳膊就是那时候没的。
当时俺以为俺死定了,可没曾想俺命不该绝,在贼窝里遇到个女娃娃。
不会说话,但很善良,是那个贼窝里掳来的医户。
有天那女娃娃给俺包扎时,有个瓜怂想要对她用强,俺气不过,一冲动杀了那个瓜怂。
后来俺怕王和尚报复,就带着那个女娃娃偷了匹马从贼窝里跑了出来。
结果半路遇到了一伙追缴王和尚的官军,那些人见俺从贼窝里逃出,还带着个女娃娃,就起了歹心,对她用了强。
俺趁那几个畜生不被偷袭杀了他们,可惜等俺后来找到那个女娃娃的时候,她已经受不过自杀了。
后来俺怕朝廷追究,就逃了。
带着那个女娃娃的尸体,骑着那匹被俺取名为大花的马跑回了俺老家巩昌(后世陇西一代,也就是陕西境内),把她安在了俺家祖坟。
一直到四年前,家里实在没吃的,地都被县令老爷收了,没办法,俺就准备再去当兵从军。
结果走到半路正好遇到闯王,呃,也就是高迎祥在俺们那里招兵买马。
俺当时想着,俺之前又是杀官军又是逃兵的,犯的事儿肯定不小,再去投官军怕是讨不了个好。
所以一咬牙,骑着大花跟了高迎祥。
后来俺就跟着高迎祥一路征战。
因为俺以前是当兵的,去过辽东,见识过真正的厮杀,又有马,所以就被高迎祥收为亲兵自己领了一营人。
一直到前年,高迎祥被孙大帅活捉,俺的兵马被打散后,俺才算免了贼身。
其实刚开始那会儿俺是没想过再从贼的。
因为俺当时靠着杀敌立功攒了点赏银,所以大军战败后,俺就改名换姓逃回老家找了个绝了户的婆姨成了家,准备安稳过日子了。
可万万没想到回去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就被俺当时落脚的那个县的县令盯上了。
俺明明是新去的流户,可王狗剩那个狗怂东西非要说俺是逃户,不仅抢了俺攒的赏钱,还杀了俺的婆姨。
俺气不过,就带着在高迎祥麾下认的几个义子趁夜杀了王狗剩那个狗官投奔了李自成。
后来俺那几个义子在跟着李自成躲避官军围剿时,为了救俺死在了乱军中,俺的大花也在俺逃命的时候被人一箭射中脖子,最后没挺住,也死球了。
一直到前阵子李自成在洮河被伏击后,俺觉得大势已去,再加上太祖皇帝爷爷显灵,俺不想打了,索性就投降了。
最后俺就跟了大帅,然后到了这里……”
看着眼前这个神情中带着些许没落、悲伤、无奈,以及局促与不安的独臂汉子。
朱伟光欲言又止的沉默了很久,最终叹息着拍了拍对方那并不宽阔的肩膀。
“放心吧,从今天开始,你以前的事就不再是问题了,朕明明白白的告诉你。
从今以后,不管是谁,如果他敢拿你以前那些事找你的麻烦,不管他用什么理由,你都可以直接砍死他。
到时候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这是朕让你做的,他要不服,让他来找朕。”
“!”
心里有些忐忑的吴老七一愣,随即大喜,“真的?!”
“那当然,你忘了?朕可是皇帝!”
“哎呀,那感情好,那感情好啊,陛下俺谢谢恁啊,俺给恁磕头了!”
砰砰砰……
“哎哟哟,行了行了行了,起来起来快起来,够了够了够了,快起来!”
将眼前人从地面拽起,朱伟光看着那迅速红肿的额头,再次一叹。
“吴老七是吧,朕记住你了,好好干,以你的能耐,朕相信独臂照样能杀敌。
朕在朕的奉天殿等着你,到时候等你立了功,朕亲自给你封侯拜相,恩妻荫子!
让你光宗耀祖,被后人铭记!”
“好!俺一定努力!”
吴老七被朱伟光这话激的满脸通红,拍着胸脯大声说着,而朱伟光则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看着他前方这数万衣不蔽体的乞丐大军深吸一口气。
“将士们,朕不管你们以前是干什么的,也不管你们以前干过什么,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你们未来只有一个身份,大明的将士!
而朕今天来,只为一件事,那就是通知你们一个月后来这里领晌!
到时候,朕不仅要给你们补足之前欠你们的,还要给你们加粮加晌,让你们月月吃肉,顿顿吃饱!
不用再跟着朕忍饥挨饿,有了上顿没下顿!你们听到了吗!!”
“哎?”
“发,发晌?”
“陛下您说的都是真的?!”
“朕发誓!一个月,最多再等一个月!”
“俺凑,陛下要发响了?俺凑凑凑凑凑,陛下居然要发响了!天可怜见,这都多少年了,俺上一次看见晌银还是上一次来着!”
“哈哈,俺就知道陛下叫咱们来京师准有好事,看看,都看看,俺说什么来着,要发响了,终于要发响了,这下要有吃的了,有吃的了啊,也不知道家里的婆娘跟娃子还活着没……”
“呜呜,终于要发响了,爹,娘,婆娘,陛下要给咱家发响了你们知道吗!
可惜你们没挺住,就差一个月,一个月啊,要是能挺到现在那该多好,呜呜……”
“陛下万岁!大明万岁啊!”
“陛下万岁!大明万岁!!”
“陛下万岁!大明万岁!!!”
看着那叉着腰站在朝阳余晖中被一群乞丐山呼万岁的明黄色身影。
这一刻,透过光幕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诸天帝王将相沉默了。
尤其是除朱元璋本人之外的历代大明诸帝。
恍惚间,他们从朱伟光的背影中看到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耄耋老人正在回眸与他们对视。
那一瞬间的目光交错,让他们心头发寒的同时,也涌起了一丝敬意。
“大明……中兴有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