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嘴角抽了抽,阴着脸沉默了良久,最终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缓缓抬头看向一旁低头当鹌鹑的范文程与鲍承先。
“两位先生,值此国家危机存亡之计,本汗有件事想要拜托二位,不知两位先生意下如何?”
正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的两人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到眼前人那面无表情的脸后,不知为何,这一刻,两人心底突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主子爷请吩咐,若有所用,奴才自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那本汗就不跟两位先生客气了。”
笑着点头应了一声,皇太极眼一眯,“实不相瞒,眼下王城的时局两位先生也看到了。
不论本汗愿不愿意,这王城已是笼中之鸟,守无可守。
所以,为将来计,本汗决定率军北上与本汗的三阿哥(爱新觉罗·阿拜,努尔哈赤第三子)、七阿哥(爱新觉罗·阿巴泰,努尔哈赤第七子)相聚,看看接下来是继续坚守辽东,还是率军退回赫图阿拉。
但眼下智顺王还在前线坚守,昔年智顺王不计前嫌举家投靠于本汗,如今更是为了本汗死战不退,本汗不能忘恩负义。
所以,本汗想要让两位先生留守此地接应智顺王,待来日智顺王归来,二位先生再一起北上寻本汗,不知二位先生意下如何?”
“……”
范文程沉默了,鲍承先则有些难以置信的抬头看着皇太极,良久,才在对方皮笑肉不笑的凝视下惨然低头。
“罢了,大汗于奴才有知遇之恩,眼下局势艰难,奴才愿为大汗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鲍先生高义,本汗钦佩,本汗代大金所有子民谢过先生了,范先生呢?意下如何?”
“愿为大汗效劳!”
“甚善,两位先生的高义,本汗定当铭记于心,永不敢忘。”
…
一个时辰后。
王城外,范府。
“……蹉跎半生,老夫原以为得遇明主,为此束信缚贼剃发,甚至不惜背祖弃宗,没曾想到头来依旧是一场空,依旧是一场空呐,呵呵……”
鲍承先瘫坐在座椅上,眼神悲戚,表情绝望。
他面前,范文程面无表情的端坐在主位,一边无意识的拨动着手中一盏冒着热气的茶盏,一边眼神阴沉的盯着面前地面一块碎了一角的青砖,幽幽低喃。
“承先兄不必如此感怀,自古帝王多无情,今日之事,虽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对于阿巴海(皇太极别名)而言,我们最大的作用就是帮他安抚、拉拢明廷那帮降将、贰臣。
眼下经过这几年的战乱,那些肯与我们合作的降将贰臣们死的死逃的逃,仅有的几个也在朱由检的打压下跟我们撇清了关系,我们对他而言,其实早就没什么用了。
之前愿意带着我们,是因为要安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这几个降将的心。
现在大厦将倾,他阿巴海自己都自身难保,这种情况下,不想带着我们这几个累赘也算情有可原。
毕竟我们是明人,如果明廷揪着我们不放,他很难脱身。
若换做任何一个人,这时候都知道怎么做。”
鲍承先一叹,“罢了罢了,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我本明臣,故地沦陷时贪生怕死降了老奴,现在落得这步田地,也算是我咎由自取吧。”
“怎么,你认命了?”
“?”
正自哀自怨准备认命的鲍承先一愣,有些错愕的抬头,“贤弟此话何意?”
范文程眯着眼看着脚下那缺了一角的青砖,自顾自道:“当年的我,只是一个以给人书文写信为生,空有满腹经纶而无用之地,反而因为祖上恩仇被朝廷处处排挤刁难的落魄书生。
努尔哈赤围城前,我侥幸从祖辈恩荫的旧友中得知消息,从而提前逃到辽阳,结果却因为交不起三两入城钱而被明廷拒之门外,最终走投无路下,被努尔哈赤捉去编军为奴长达九年之久。
九年间,范某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我范某人自问也算是一个博古通今、饱腹圣贤书之人,所以,那九年我也曾为朝廷守身,为圣人守德,为祖宗守信,为忠义守节,即便为奴为婢,也宁降不附。
可到头来,除了日复一日的迫害与欺凌,就是朝廷来一波死一波的无能与羸弱。
尤其是朱由校莫名暴毙,朱明朝臣在大明内忧外患下,依旧在朝中争权夺利党争不断后,范某人就知道朱明的朝廷完了。
果不其然,朱由检上位后,弃孙承宗、祖大寿等人不用,反而听信谗言启用袁崇焕那个鼠目寸光,一心想要以山海关为界,与满奴画地为牢割辽东以求太平的无能之辈为辽东总督。
那一刻,我就知道大明朝是真的没救了,覆亡只在旦夕之间。
所以,范某人剃发从贼,改明换清。
因为在范某人这区区几十年中,从小就没感受过什么皇恩浩荡,谦逊恭让。
有的,只是衙役们那高高在上的压迫苛责与街坊四邻那人云亦云的排挤欺凌。
所以,范某人毅然从贼。
不为别的,就为当一次人上人,让那些曾经欺凌我的人付出代价,让他们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如今因缘际会,替主效命二十余载,收锦辽、御朝纲、开疆裂土、冲锋陷阵。
将其从一介人不过数万的流奴打造成拥兵数十万、坐拥数千地域的一偶之国。
若非仙人出世,天降神法以助明,来日范某人借满清之手取大明而代之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今国破家亡之际,故主竟弃我如敝履,那我也就没必要再为其劳心劳力了。”
“??”
鲍承先懵了,“贤,贤弟你什么意思?莫非你……你想反?”
范文程眼神一横,“怎么,你不愿意?”
鲍承先张了张嘴,有些喏喏的低头呢喃。
“说实话,若是以前的明廷,我宁死不降,现在么……就算你我愿降,以你我这些年干的事,愚兄觉得去了明廷恐怕也是逃不过一个死啊。”
“兄长此言差矣,我等一不是带兵之将,二不是据地藩王,范某起势前,不过沈阳中卫一落魄书生。
而你跟随皇太极时,也是一个不入流的副将散官,并且也为大明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后来被迫降奴,也是出逃时被搜捕出来逼降的,并非主动投效。
如今我等在满奴的地位,也是我等白身入朝后一点一点靠自己努力得来的,与他明廷何干?
论行径,耿仲明、吴三桂、祖大寿之流比我等恶劣千百倍,尤其是盛京出降的那几个王爷。
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满奴亲王,老奴血亲,为何他们都能降,我等不能降?
就因为我等是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吗?
敢问兄长,自古以来,那些能成大事者,对敌方文武之才的处理办法是招降多还是杀降多?
帝王之事,自古以来就只有利弊,从来没有什么对错。
只有愚昧不堪的蠢货,才会以对错行事。
借用兄长刚刚的话,若是以前的朱由检,老夫也是宁死不降。
可如今的朱由检已经不是以前的朱由检了,否则他也不会重整山河,借仙人之力打下如今局面。
所以,只要我们拿出足够的诚意与筹码,范某敢断言,谋个未来不敢说,但保住家小还是没问题的。”
鲍承先沉默。
良久,无奈一叹。
“即便如此,卢象升够格吗?卢象升毕竟不是孙承宗,虽说两人同为一军总督,但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卢象升都不如孙承宗。
毕竟孙承宗背后有辽东一系,卢象升身后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的一腔热血。
再加上我等与耿仲明等人不同,虽为奴臣,但手无兵权,平日行事全凭宠幸。
眼下你我已成弃子,对于明廷而言已经可有可无,这种情况下,就算我等愿降,卢象升恐怕也不会同意。”
“此事我也考虑过,只要运作得当,想来问题不大。”
“哦?”
鲍承先一震,“愿闻其详。”
范文程轻声一笑,“首先,阿巴海(皇太极的别名)北逃,汉城沦于你我二人之手,那么这献城之功是跑不了的。
其次,尚可喜虽然身居高位,但与阿巴海有不共戴天的灭门血仇。
以前是不敢,现在耿仲明珠玉在前,我们完全可以说和其人一起降明。
而满奴覆亡在即,他想要的荣华富贵满奴也给不了了,到时候前尘旧恨下,说其归降问题不大。
所以,这降军之功也少不了。
最后,就是阿巴海本人了。”
“阿,阿巴海本人?”
“难道你想……”
有些惊骇的看着眼前这个知己同僚,鲍承先一时有些口干舌燥。
“这,这么做会不会有些太冒险了?眼下王城内虽然兵戊空虚,但阿巴海手中的正黄、镶黄两旗尚在,其中尽皆以一当十的好手。
而你我一介文臣,就算拼尽全力,恐怕也……”
“兄长误会了,范某所言不是起兵冲宫,而是设局。”
“?”
“设局?”
“嗯,以你我二人之力,起兵冲宫不现实,眼下最好的办法是借刀杀人。”
“借刀杀人?莫非贤弟想跟卢象升里应外合,半路伏击阿巴海?你知道他会从哪里走吗?”
“如果愚弟没猜错的话,他来日的路线应该在南不在北,在水不在山。”
“?”
“你是说他会南下?”
“嗯。”
“为何?”
“很简单,满奴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要为他们曾经的所作所为对明廷有个交代。
而阿巴海的脑袋,就是对明廷最好的交代。
所以,他所谓的北上归逃应该只是一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应该是让那群新抓的野人北上,而他本人则乔装率精锐亲旗南下撑船出海逃亡。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此外还有一点,他这些年上位后为了统揽大权,可没少对他的亲族下手。
眼下大清即将分崩离析,那些被其打压的族人可是很乐意为明廷效劳的。
相信我,杀亲叛降的人不止明廷有。”
鲍承先沉默了,“就算你说得对,可怎么让卢象升相信呢?这一切都是你的推论,万一卢象升不信,或者猜测失误,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放心,他会信的。”
“?”
“为何?”
“因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是每一个能臣良将心中拔不出的刺,他也不例外。”
“……?”
…
两日后。
仁川都护府,后世西区地界某座府邸中。
夜。
“……尚可喜要投降?”
“不止,还有范文程与鲍承先,这是他们送来的求降信,以及一些对皇太极接下来去向的猜测。”
看着手中言辞诚恳的求降信,被朱伟光派来与卢象升一起合兵从水陆伏击皇太极。
眼下已经是朱伟光组建的五洋都督府北洋舰队总督,麾下统兵十万,大型战船数千,小型战船数万。
甚至拥有一艘改良版超级宝船当主舰座驾,一艘用朱伟光提供的系统改良版蒸汽机制造图纸制造的大明版蒸汽机宝船当靠山依仗的俞咨皋皱起了眉头。
“敢问卢兄,此事你怎么看?”
他面前,被朱伟光点名与俞咨皋一起率军从海路攻击皇太极的卢象升苦笑。
“说实话,卢某不知。”
俞咨皋沉默片刻,慢慢折起手中的信并将其放在了卢象升面前。
“就眼下局势而言,俞某心中有一言想与卢兄分说,不知卢兄可愿一听?”
卢象升脸色一肃,“请讲。”
“受降。”
“这……”
卢象升有些迟疑。
“卢兄可是顾虑受降之后,怕与陛下所意相悖,到时候应予尚可喜等人的受降条件达不到,从而累牵陛下声誉?”
卢象升怔了怔,轻声一叹,“知我者,俞兄也,实不相瞒,对于眼下局势,受降是对我方最有利的选择。
不论是从战局还是人心,只要受降,满奴不攻自破,奴酋伏诛只在旦夕之间。
只是如今我军船坚炮利,兵甲齐备,要想破城,不过是花费些时日罢了,并非不能取胜。
所以,卢某怕一旦私自受降,会落人怯战避战之口实,甚至严重一些,被人弹劾养寇自重,图谋不轨也非难事。
卢某倒也罢了,唯独陛下。
卢某怕让陛下为难,到时候,卢某就成了恃宠而骄的罪人。
卢某此生,生死无惧,唯怕有负皇恩,有负陛下所托,从而让陛下蒙羞。
倘若来日让累连陛下圣明,卢某万死难赎!”
“……”
有些怔愣的看着眼前这个说着说着就捶胸顿足,眼含热泪一脸慷慨激昂的小老弟。
官海浮沉大半生,早已经被磨得没什么棱角的俞咨皋在这一刻,突然明白自家父亲当年临终前,为什么会坐在戚继光的画像前长吁短叹数日不眠不休了。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这种一心报国的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