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胚的房子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悬挂在房梁上。
屋子里也不是水泥地面,而是坑坑洼洼的泥巴地,靠近最里面的地上,还放着两个边缘烂掉的红色塑料盆。
从塑料盆往上看,能看见碎掉的黑瓦。
很明显,一遇到下雨,这屋顶便是四处漏水,根本没法住人。
但张洋和张小英就住在这里,两兄妹相依为命。
四方桌也满是灰尘,上面罩着竹编的筲箕。
林晨把筲箕拿开,原来是放着的剩菜剩饭,一碗干掉的面疙瘩汤,还有一碗青菜,没有一点儿油荤。
林晨看向站在黑漆漆角落里的张小英,她穿着不合身的毛衣,毛衣粉红色的,但因为太脏了,已经掩盖住原来的红。
而且毛衣是成年人的,过于宽大,似乎把她弱小的身躯给包裹住了。
她的头发凌乱,脸蛋很脏,一双明亮的眸子,怯生生地看着自己。
林晨心里一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罗锐坐在长凳上,望向桌子对面的张阳。
这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同样显得很胆怯,他蹲在长凳上,双手满是老茧,而且手臂粗大强壮,一看就是常年用双手代替脚走路,并且还要每天做劳累的农活。
罗锐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张阳见大家都没说话,他笑了笑,从桌子的角落里拿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递给罗锐。
“吃果子。”
因为怕嫌弃罗锐觉得脏,他对角落里的妹妹喊道:“小英,把苹果拿去洗干净。”
“不用了。”罗锐当即接过苹果,使劲咬了一口。
苹果带着腐烂的气息,但是很甜,是那种熟透了、即将腐烂的甜。
张小英看他吃的很香,情不自禁的咽下一口唾沫,但眼睛却是更亮了,脸上也笑了笑。
张阳同样如此,他有些腼腆地道:“……苹果还没洗呢。”
他不知道怎么称呼罗锐,语气有片刻的犹豫。
王村长欲言又止,但也不好方便介绍他们的身份,罗锐先前还提醒过他。
罗锐三两口把苹果吃完,笑道:“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什么东西不能吃啊?我不怕脏。”
张阳点点头,他眉毛长的很浓,眼睛也很大,脸上还带有稚气,但更多的是成熟。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在身体残缺的情况下,独自带着幼小的妹妹在这山里生活。
可以想见,他们所遭遇的生活是多么悲苦。
王村长关切道:“张阳,我看你家里地里的小麦长的很好,五月份收小麦的时候,你招呼我一声,我和你婶婶给你帮忙。”
张阳摇头:“王伯,不用麻烦您,我自己可以的。”
“咱们的地都挨在一起,搭把手的事。”王村长坚持,而后看了看罗锐,又道:“是这样的,今天来你们家,是想问你一些事,你知道就回答。”
张阳看了看罗锐和林晨,表情显得有些狐疑。
罗锐立即道:“张阳,你放心,我们是县民政局的,专门来了解像你们这样,失去双亲的家庭情况。”
闻言,张小英立即从角落窜出来,躲在了张阳身后,她紧紧地攥住哥哥的衣服。
张阳也是如临大敌般的盯着罗锐,又看了看村长。
他用一只手把妹妹护在身后,带着哭腔道:“你们要带走我妹妹?求求你们不要这么做,我能养活她的,我肯定行!王伯,您也看见了,我能下地干活,我也能洗衣做饭,我能的……”
一听这话,林晨的鼻子一酸,眼泪立即就涌了出来。
她赶紧解释道:“张阳,你误会了,你不要激动,我们只是来了解情况,我向你保证,我们绝对不会带走小英!”
但张阳不听,他只是紧盯着罗锐,他知道谁才是带头的。
罗锐尽量用温柔的语气安抚道:“对不起,是我的话没说对,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是了解你们父母的情况,仅此而已。”
王村长也跟着帮腔:“张阳,王伯带来的人,你还不信?听话,没有事儿的,他们就是来问你爸妈的。”
张阳见村长保证,情绪这才放松下来,他用手背擦了擦眼角,问道:“有我们爸爸的消息了吗?”
罗锐问道:“你爸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
张阳和张小英的家庭情况,罗锐在来的路上已经了解清楚,两兄妹的母亲,因为嫌弃儿子是残疾,家里不仅穷,而且两兄妹还是一个拖累,所以母亲在两年前下山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家就靠他们父亲张贵田撑着。
张贵田对自己两个孩子,没有任何怨言,任劳任怨的抚养着两个孩子。
但在一年前的夏天,因为是农闲,张贵田说要去山下的县城打一段时间零工,好贴补家用。
但他这一去就没再回来。
岩田村所有村民都认为,张贵田和他老婆一样,抛弃了这两个孩子。
王村长也是这么认为的,刚来的路上,他把这对父母骂的狗血淋头。
听见罗锐的问话,张阳回答说:“去年八月份,八月一号,爸爸去的县城。”
“他有没有说他去干什么?”
“去打工,他说稻谷熟了就回来。”说完这句话,张阳红着双眼,又加了一句:“但他一直没回来……”
此时,张小英躲在哥哥身后,小声的抽泣着,用袖子擦拭眼泪。
林晨有些不忍,想要去安慰,但张小英把脑袋抵在哥哥的背后,任由林晨怎么招呼,她都不吱声。
罗锐继续问道:“你爸有没有献过血?或者是有没有医生来家里给他检查过身体?”
张阳想了想,而后回答道:“有,我曾经听爸爸说过,他是献过血,而且献血还能赚钱呢。
前年年底的时候,他从县城献血回来,用赚来的钱,给我和妹妹一人买了一件新衣服。”
王村长想要开口,但罗锐抬手止住了他。
“张阳,你家里有没有你爸的献血证?”
“献血证是什么?”
“献完血,会发一张证件给你爸的。”
张阳摇头:“我没看见过。”
“你爸住哪一间屋子?”
张阳指向左边的门,其实也不是门,就是一个破旧的花布床单挂着的一个帘子。
罗锐向林晨点点头,她拿着手电筒,立即进去翻找。
好一会儿,林晨才出来,脑袋上缠绕着蛛网,她摇了摇头。
事情已经很清楚,其实根本不用找,献血能赚钱?
不用说,张贵田肯定是去卖过‘雪’!
他用卖“雪”赚来的钱,给两个孩子买了过年的新衣服。
张贵田怕孩子们担心自己,所以这才撒了谎。
这么一个父亲,他会像自己老婆那样,抛弃两个孩子,一走了之?
不会!绝对不会!
罗锐心里沉甸甸的,他看向张阳:“你再好好想一想,你爸爸离开家前,有没有说具体去打什么工?他在县城有没有认识的人?”
“砖厂,我妈妈没走之前,爸爸以前在县城的砖厂干过活,至于他认识什么人,我就不清楚了。”
“行,我知道了。”罗锐站起身,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个双眼坚定的少年。
“张阳,你辛苦了。”
张阳咬着嘴皮,点点头:“我会把妹妹带大成人,我会一直供她读书。”
回到王村长的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
王村长的家里只有一个空房间,一张空床铺,所以罗锐让给林晨住,他准备在车里对付一宿。
他躺在越野车的后座上,透过天窗,看向漆黑的夜里,漫天的星斗。
他一只手臂枕在脑袋,另一只手拨通了老爸罗森的号码。
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对面才接通。
“罗锐,怎么深更半夜的打电话过来,你遇到了事儿?”
“没有,就是想问问你和老妈在干啥。”
“这会儿我们都睡下了,你小子肯定遇到事儿了,到底怎么了?”
“真没有,就是打电话问问。”罗锐听见对面起床、穿衣服的声音。
随后,手机响起一阵杂音,老妈冯萍的声音传来:“儿子,你别吓唬妈,你可从来没这个点打电话过来。”
“诶,对了,我就是想问问莫晚秋,这些天,她身体好吗?”
“儿子,你和晚秋吵架了?你不会是想赖账吧?我可告诉你,我亲孙女就快出生了,你要是敢对不起晚秋,我可是要打断你的腿。”
紧跟着,罗森的声音响起:“就是,好不容易盼来一个亲孙子,你要是在外面胡来,我和你妈饶不了你!”
“行,行,我知道了!”罗锐叹了一口气:“你们赶紧睡吧,替我好好照顾媳妇儿。”
说完,罗锐把电话挂掉了,他望向满天的繁星,自言自语道,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谢谢你们把我养大。
同一时间,林晨躲在被窝里,也在给自己老妈打电话。
“妈,你又没和我爸睡一个屋?你们不会是想要离婚了吧?”
“你这妮子,整天尽胡说,你爸整天忙的晕头转向,我睡觉又爱起夜,怕打扰到他休息。”
“那也不能分屋睡啊,不然就没感情了。”
“你懂个啥,你要记住,这婚姻啊,保持点距离是最好的,大家相敬如宾的过日子。人啊,这一辈到头来,不都是自己一个人吗?”
林晨笑道:“妈,你这思想觉悟,比我还超前呢。”
“别贫嘴了,对了,有一个事儿,我私下里告诉你,你别外传。”
“您说。”
“年底,你爸要调职了。”
“他还能调去哪里?”
林晨的脑袋顿时清醒了,她吸了一口气:“这么快?”
“这还不是那个罗锐干的好,他在省厅任职,帮了你爸的大忙。起初,你爸觉得要是他能娶了你,那才好呢,不过现在一想,其实这样也蛮好,互不牵涉,外人也没闲话讲。
你爸现在才五十岁出头,他还有十年才退休,这十年是他的黄金期,所以啊,你妈我能不提升思想觉悟吗?”
林晨没有话说了,半个小时前,她看见张阳的家庭状况,心里戚戚,想要和自己老妈聊一会儿,说说感谢的话,这下可好,自己老爸又要晋升了。
在这偏远的小山村,林晨躺在稻草做的床铺上,觉得脑子一阵恍惚,人与人的境遇,差距真是太大了。
爸,你走的越来越远了,就让我为您看看这世间的疾苦吧。
林晨如此一想,把自己老妈电话挂了,然后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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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
罗锐是被鸡叫和狗吠声吵醒的,他睁开眼,起身打开车门,便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男人的站在场坝上,正在逗弄一条小黄狗。
那人听见车门声,起身走过来,伸出手来笑道:“你好,听说你是王村长家的亲戚?”
罗锐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笑了笑:“不,我是警察。”
“呃……”
这人明显愣了一下,但脸上的笑容未减。“原来是警察,你好,我叫金瀚,我是一名医生。”
“我叫罗锐,你听过我的名字吗?”
“呃……”
金瀚听出对方的语气隐隐有些不对劲,但‘罗锐’这个名字,临江市谁没听说过,那是上了好几次电视的刑警英雄。
临江市的罪犯闻风丧胆,市区以外的县城,都叫他“罗阎王”。
市区内大街小巷的老百姓,称呼他为“罗扫黄”。
但骂他骂的最凶的是那些七老八十的大爷,这些人雄风依旧,老当益壮,想要找场子耍一耍,但街道巷尾的莺莺燕燕都被罗扫黄带人给端了。
一大把年龄了,总不能还自个儿跟自个儿玩?
金瀚仔细地看了看他,把手了缩了回来,问道:“不好意思,诉我冒昧,罗警官,你来这偏僻的山村,是为了抓捕罪犯?”
“对啊。”罗锐一边回答,一边盯着他的眼睛:“有那么一帮人,必须要把他们绳之以法!”
金翰眨了眨眼:“是吗?那就祝罗警官马到成功。”
“等着吧,我会的。”罗锐言语了一声,招呼刚迈出门的林晨。
片刻后,罗锐和林晨驾车离开,路过村小学时,他们看见张小英正背着崭新的书包从山下走来。
罗锐立即停车,林晨打开车门,把孩子叫了过来。
张小英站在路边,一脸胆怯地看着他们,脸颊红透了。
“小英,你去上学吗?”
张小英点点头:“哥哥说,我不上学的话,有人就会把我带走。”
林晨想要送给她一些什么东西,但来的太匆忙,身上什么也没带。
罗锐也同样如此,两手空空。
“行,你去吧,我们会回来看你的。”林晨叮嘱道。
但张小英却没走,她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罗锐问道:“小英,你想问什么?”
“你们能把我爸爸带回来吗?”
罗锐沉默了,他无法保证,但林晨于心不忍,点点头:“会的,我们一定会把你爸爸带回来,等姐姐忙完了,我会来看你的,好吗?”
张小英认真的点头,吸了吸鼻子。
林晨站起身,问道:“姐姐给你扎一下头发,好不好?”
“好的。”
林晨把自己头发的皮筋取下来,用手指梳理着小英乱糟糟的头发,她还看见了头发上长了很多虱子。
林晨叹了一口气,把头发给她扎好,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小英,好好的,好吗?”
“好的。”张小英答应一声,看了看罗锐,然后背着偌大的书包,向村小学走去。
而金瀚,这时已经站在操场上,一脸若有所思地望着这边。
罗锐和他的眼神对上,然后坐上驾驶席,一脚踩下油门,往山下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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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丘县城。
白色越野车直接开到了县公安局的门口。
早这里等候的县局局长和刑警大队长,看着罗锐下车后,急忙走上前招呼。
昨天夜里,林晨就已经打电话通知他们,告知查找去年夏天,张贵田失踪的情况。
罗锐没心情和他们寒暄,也没去会议室,而是直接站在大院里,问道:“周局,查到张贵田怎么失踪的吗?”
哪里有这么快,你当我是神探啊……张局心里腹诽,但脸上的笑容不减:“我手下的人天没亮就出去了,这会儿正在砖厂里走访呢。”
“行,那我们现在就去砖厂。”罗锐没有耽搁,又上了车。
周局也赶紧招来司机,开车跟着一起去了。
砖厂在县城的郊外,说是郊外也就几公里的路程,安丘县很小,人口也没多少。
砖厂里的老板、工人已经被聚集了起来,负责问话的是县局的一个刑警大队长。
见到罗锐这一行人来了之后,他道:“罗处,周局,你们来的正好,有情况。”
“什么情况?”罗锐问道。
“是这样的,去年八月二号,张贵田就是在这家砖厂打的短工,他上班大半个月后,人就没见了。
因为他是做的短工,而且这样的情况也经常发生,所以砖厂老板没怎么在意。”
罗锐冷哼了一声:“他是不没在意,还是不想给人结工资?”
“呃……这个……”刑警大队长回答不上来。
“你继续说。”
“好。张贵田具体失踪的时间是在八月二十四号。砖厂为工人安排了宿舍,二十四号晚上,张贵田下班出去后,就没有再回宿舍。”
“那他的东西还在宿舍吗?”
刑警大队长摇头:“砖厂老板说,张贵田没带什么东西来,就一个红色的编织袋,里面装着换洗的衣服和床单毯子,对了,还有给小孩子买的两件夏天的短袖。但是,这些东西被他同一个宿舍的工友给扔了。”
“谁扔的?”
罗锐听见这话就来气,他看向院子里站着的十来个人:“谁扔的张贵田的东西?给我站出来!”
一个矮个子,穿着破牛仔裤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他手里还戴着毛线手套,低着头,不敢看罗锐。
罗锐迈到他跟前,狠狠地盯着他:“张贵田的行李,是你丢掉的?”
他嗓门很大,被所有人都给吓住了。
周局长和刑警大队长都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罗锐的脾气,他们不了解,但临江市各县局,没人不知道他的大名。
这人吓的一哆嗦,吞吞吐吐的解释道:“张贵田的东西都放了大半年,他又不来拿走,我不扔了,难道还留着吗?再说,那些衣服也不值几个钱……”
“赔!”罗锐指着他的胸口:“至少那两个孩子的衣服,你给我赔上,听见没有?!”
“好,我赔。”工人忙不迭的点头。
罗锐见他想要开溜,马上问道:“对了,张贵田卖过雪,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给我讲过,他家里没钱,要养两个孩子,就去卖过雪,而且他说他是熊猫血,有的人需要这种血型,我也不知道什么叫熊猫血。”
熊猫血就是rh阴性血,这种血型非常罕见,而且还无法人工合成。
“他去什么地方卖的?”罗锐问
工人摇头:“他没说,我看见有一次他是下班后去卖的雪,晚上回来就觉得头晕,第二天搬砖他还差点晕倒,所以应该就在县城某个地方。”
罗锐转身,看向周局和刑警大队长,食指朝下,吩咐道:“把这个人找出来,就今天,必须找到这个人。”
周局点了点头,但还是开口问道:“罗处,我能问一句,您这到底是查什么案子?”
罗锐没搭理他,而是看向林晨:“通知康柏林,立即、马上派一队人过来。”
“是。”
当天白天,县局所有的刑警出动,从县医院、诊所、药店等各个地方排查。
傍晚时分,终于锁定了一个人。
这人的名字叫庞金东,在县中心开了一家诊所,他老婆在诊所里担任拿药的医师。
晚上八点,三辆警车开到诊所门口,下车的刑警四散而开。
罗锐从人群中走出,一马当先的登上长长的石头台阶。
迈进诊所里,这对夫妻正在柜台后面吃晚饭,还一边看着晚间新闻。
罗锐当即就问道:“你是庞金东?”
戴着眼镜的老头儿放下碗筷,瞄了一眼门外,台阶上站着好几个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他嚼了嚼嘴里的米饭,警惕地问道:“你……你是谁?”
“省公安厅的!”罗锐向他出示证件,而后向身后的便衣刑警挥挥手:“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