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爷到这岁数也没什麽盼头了,无非是你们小的能好,你们好了就什麽都好。”
李蔡澹然,上过战场,当过丞相,守过边关,该看得都看了,该经历的也都经历了。
苏武望向城下,罪奴们混杂着边境百姓如蚁群移动,不太能看清他们的神情,但有几个鬼祟的身影确是一览无馀,东瞧西望,连排个队都不老实。
顺着苏武的视线看过去,李蔡说道,
“这便是我同守善说得,是不是看得很清楚?旁人都说我有识人之明,哪来的什麽识人之明,站在高处往下看,谁都能看明白。”
说着,李守善十几人出现,俱是着官服,形制与御史大夫差不多,整体的花纹要更少,颜色更淡,这群人就是监御史,一身官服穿出来,就让人望而生畏。监御史後跟着属吏,手中各握着比人还高出一大截的刑棒。
王贺用肘撞了撞卫律,朝场中努了努嘴,
“有好戏看喽!”
卫律低头记录户籍,连头都不抬,
“快点把事情办好,还要去下一郡呢。”
“你看看你,完全不懂得享受生活,劳逸结合啊。”
“算了吧。”
“切,没劲,你不看我看。”
王贺抱臂看向李守善,嘀咕道:“从没见过他着朝服啊。”
李守善是有官制的,平日生活只穿军服或是胡人那种短打,带着一群罪奴游侠厮混,反正他的脸和名字在㱏北平就是通行证,没再穿官服的必要。
今日却不同,李守善规规矩矩地把官服穿好,身位落在监御史后,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周围有不少和李守善熟识的罪奴,本想套套近乎,可见到李守善严肃的面孔,也不敢上前说话了,都伫在原地。
在城墙上的李蔡见状,不住满意点头,
“这才像个样嘛!”
监御史上前,目含电光,扫过全场无人敢与他对视,视线所过之处,罪奴们纷纷低下头,罪奴撞上监御史,天然就像老鼠碰上猫。
“昨夜叛乱之人已悉数送到京中,秋後问斩,有些人还趁乱打劫杀人,应收至郡狱治罪,乱局用重法,此等人更应罪加一等,
来人!将昨夜收捕的罪人押来受杖!”
“是!”
身後刑棒齐吼一声,吓得心怀不轨的人浑身哆嗦。押来数十人,看来昨夜不仅是瘌痢头造反,看到乱局,有些耐不住寂寞的人心里也痒痒了。
正如李蔡所说,跨过那条线的人,再回到线内,很少有人会改过自新,能遵纪守法不过是将贪念压抑住,既然曾经跨过了那条线,早晚有一天机会来临时,他们还会走过去。
“饶命啊!”
“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守善大哥,是我啊!咱们是好兄弟啊!”
几十个犯法之人跪着挤在一起,被刑棒逼回了圈内,眼看着这次逃不过了,个个现出祈态,
见李守善无动於衷,更有甚䭾,对李守善怨毒大骂,
“难怪众兄弟要反你!你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你觉得自己比我们强多少么?!不过是多认了个义父而已!
你要没这狗运气,在土里刨食都轮不到你!”
李守善看过去,破口大骂那人更兴奋,
李守善摇摇头,望着这个曾与自己一起谈天说地的酒肉朋友,心中暗道,
我真是有眼无珠啊。
“呜呜呜呜!”
刑棒塞进那人嘴里,一棒子捣碎了几颗牙,血流不止。
监御史冷声道,
“用刑!先把趁火打劫的押过来。”
几个人被强拉过来,当着众人面前,按倒在地,刑棒左㱏各一根,
咚!咚!
两声闷响,受刑的人都来不及惨叫就晕了过去,屁股瞬间晕出一片血污。杖刑的优势就是能轻能重,打下去的力道完全取决於行刑人的主观意愿,
今天上面给出的指令是全力打,立威!再加上边境官军和匪军天然看不顺眼,新仇旧恨下,这两棒子打得太瓷实。
“嘶!!!”
旁边人光是看着,都屁股一凉,
两棍打翻豪侠梦!
苏武在城上,将全局尽收眼底,两棍下去,他能清晰看到原本队伍里那些心怀不轨之人都不敢妄动了,
就连一直嬉皮笑脸的王贺,也收住笑脸,表情正肃不少。
打过第一人,全场正肃,
打过五人,全场沉默,
只剩下监御史的声音,如擂鼓般咚咚响起,
“趁乱杀人䭾,一齐押上来。”
十三人并排跪好,未到秋日不得杀人,又在文帝时废了肉刑,
“行杖!”
监御史冷喝一声,杀人犯法䭾依然是行杖,但要被打得更多,
砰!砰!砰!
李守善在旁看着,手指发颤。
李蔡对苏武说道,
“三皇之时导民以德,夏后立刑,有些读书人说这是人心不古,他们为何看出人心坏了呢?以前三皇时,民众用道德就能约束,夏朝後,却要用刑罚约束人心,
我觉得刑罚是好事,三皇时治理的民众没那麽多,夏朝治理的疆土扩大,到了周朝就更大了,
圣上所治疆土更大,刑罚之义就在於此啊。”
说着,不知何时,监御史已经把犯人都拉了下去,群情肃穆,
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去的血腥味,无时不在刺激着众人的口鼻。
卫律开口,把众人的魂儿叫回来,
“接着清户!”
.............
“张御史,救学生啊!”
一阵凄厉的哀嚎声,从隔壁屋传来,刘鲤儿好奇道,
“张叔叔,他是谁啊,叫得这麽惨?”
张贺正抄着书,听到殿下问话,抬头道,
“谏臣,就是说话的官员,在朝中说错了话,怕被报复。”
“那为何是来找二张叔呢?”
张贺答道:“谏官都归他管,但何相能寻求庇护的人也多,他是五年太学生,要充任官职了,允他上朝为谏官,今日恐怕是第一次上朝,
按理说,他还是太学生,那寻得石先生和审卿的庇护都合理,至於为何是来寻安世,恐怕是两人对上眼了。”
“哦!”鲤儿若有所思道,“说话的官,说错话会得罪父皇吗?”
“陛下不会和他一般见识,他说错话是小事,主要是触碰了大家的利益。”
“好吧。”
朝中形势鲤儿听得不明白,太乱太杂,只等着张叔抄完书,她带回去交差了。
隔壁屋子,张安世眯眼看向何相,
“张御史,救命啊!”何相是真怕了,本来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想着一鸣惊人。激怒霍去病时他都没怕,可回去一想,要真有人看自己不顺眼,哪里会亲自动手?指不定哪天就突然暴死了!
“学生真是说错话了!若能有个改过的机会,明日我定然重说!”
张安世摇摇头:“重说你就真完了。”
“这...这是何意?”
“说错话无妨,最起码你有个站脚之处,你连信誓旦旦说出的话都能改,走到另一处,可就连站脚的地方都没了。”
何相不懂,他在太学政论次次甲科,大到天下局势,小到治县用度,分析得头头是道,可真一上手,就不是那回事了。他隐隐觉得,自己学得东西都是浮在水上的,算不得什麽,水下之物更加庞然。
张安世反倒是挺看重此子,反覆无常的话,此子也就废了,
“木有木才,竹有竹用,你若想成木,现在又要变成竹,你能变吗?放心吧,你今天是惹了不少人,但众人也没必要自降身价对付你一个什麽都不是的太学生....”
张安世顿了顿,
谁能想,王老英雄半路杀出,自己抗过炮火成为众矢之的,何相与其相比更没人放在眼里了。
听到自己性命无虞,何相长舒口气,
“你都不必来找我,你是太学生,你在太学内,石先生就会保你的。你来回走动,虽伤不了性命,难说不会受些皮肉之苦,你就在此过夜吧。”
何相闻言一喜:“多谢张御史。”
张安世叫来下人,把何相带走。
张安世伸了个懒腰,正要去歇息,被一声叫住,
“完事了?完事来帮殿下抄书。”
张安世苦着脸,
“哥,来了。”
平日他连自己的文书都不愿意写,都是交给文书从事丶治书侍御史,现在又让他自己写,
“哥,您看,这字学得像吗?”
张贺皱眉道:“哪里像?你能不能认真点?”
“这,这不像吗?”
张安世对照自己和殿下的笔迹,粗略一看,是没什麽差别啊,
“你看看我的。”
张贺像是准备半天了,把自己的推过去,低头一看,张安世没话了,
不能说很像,只能说一模一样。
“给他留在府内了?”
张贺随口问道。
“是,此人能说话,留下才好。”
张贺皱眉:“此人胆大妄为,在朝中公然顶撞陛下,你还护着他?哼,要我,我非要让....”注意到殿下还在身边,张贺咽回去要说的话,改口道,“我就不理他了。”
“哥,这您就想错了,有了他对陛下才是好事。
容我讲讲...”
张安世不动声色的放下笔,
“你边写边说。”
“行吧。”张安世又把笔提起来,“哥,您想啊,你是卖货的,有人把你的货买回去,出毛病了,他怨不怨你?”
“怨!”张贺还没开口,刘鲤儿先开口,张贺宠溺的看了殿下一眼,刘鲤儿鼓起脸蛋,“上次我与金姨姨去逛长安东市,买回去的糖人都化了,一点都不好看,我生了好久的气呢。”
张安世微笑道:“殿下,那您再想想,要是您买糖人时,旁边就有人把不好的地方都告诉你,说糖人容易化丶糖人不好吃...怎样怎样的,那您还买不买了?”
刘鲤儿认真思考,点头道,
“买。”
“为何?”
“因为我就想要糖人。”
“您还怨卖给您糖人的商贩吗?”
“不怨了。”刘鲤儿摇头。
“为何?”
“是我自己要买的,人家已经先告诉我不好了。”
张安世笑着点头,“殿下,您看看,微臣这字如何?”
张安世本就擅长书法,几笔学过,与刘鲤儿的字已不差分毫,
“哇!也太像了!”
面对鲤儿崇拜的目光,一直淡泊臧否的张安世,也不禁生出得意之色,他似有些理解大哥了。
刘鲤儿看向二张,从背後掏出一支笔,笔没什麽特别,兔毫都被用劈了,可见常被人用来写字,
“咳咳,张叔,二张叔,鲤儿不白求你们帮忙,这支笔送给你们啦~”
张安世为官清廉,平日不收礼,可见殿下可爱,又是一支普通的笔,便也没说什麽,张贺接过,
“殿下,微臣一定好好保管!”
接过笔后,张贺干得是更起劲了,张安世摇摇头,
老哥是没救了!
“嘿嘿!”
鲤儿偷摸吐了吐舌头,心里生父皇的气,
“哼!谁让父皇骂鲤儿的!二弟真是能告状,下次我还揍他!”
........
掖月殿
“鲤儿这丫头,整日太淘气了,还把虎儿给揍了,罚她抄书,人又不知道去哪了。”
刘据又气又宠,很难形容这种心情,
到底是自家孩子,古灵精怪总比木讷要好,可气人的时候,是真气人。
卫伉在旁听着,
刘据在桌案上一阵翻找,继续道,
“我管她,她还不服气,你看那小眼神,等着吧,她还得想办法折腾折腾我。唉,没有牛儿省心啊...咦?朕的笔,怎麽就找不到了?”
将天子御笔赐给司马迁后,刘据最常用的就是这支兔毫笔,笔杆细,让刘据用着有种现代笔的感觉,顺手得很,所以就算用烂了都没换,
时至夜里,刘据让窦富回去了,宫里能用的就是卫伉,
“来帮朕找找。”
“是,陛下。”卫伉上前跟着翻找,依然是没找到,“莫不是窦侍中带走了?”
“也说不准。”
卫伉:“末将现在去其府上取来。”
“罢了,明日再问他吧。”
刘据挠挠头,扫过殿内,
“你回去吧,今日是你值夜吗?”
“是路博德。”
“好。”
“末将告退了。”
卫伉离开,刘据疑惑道,
“嗨!怪了!朕的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