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有一堆通用的四字诀:
来都来了。
死都死了。
大过年的。
还是孩子……
虽然这些四字诀被无数人诟病,但是,还是有很多人挥舞着这些话,到处横行霸道,让人恨不得用同样的话来堵:
比如,对方说“大过年的”,或者“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怼上去一句“死都死了”……
沈乐自然不至于,事到如今,也没谁能这样怼到沈乐脸上。但是,事到如今,对他来说,还是那句老话:
修都修了。
进度已经过半,剩下的部分,无论如何都要肝过去。不管是纸扎的,还是泥捏的,还是各种更加匪夷所思的材质——
总之,努力肝吧!
他端坐在一座紧急定制的,特大号的手套箱面前,身体前倾,双手探入手套箱,按在泥塑的嫁妆箱子上面。
运转丹田力量,努力输入灵气,让灵气流淌到嫁妆箱子的每一个角落:
特别是那些娇贵的,脆弱的,看上去轻盈流淌的,随便碰一碰就会飞起来,或者会干脆消失的丝绸,缎子,轻纱!
沈乐几乎是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把灵气的“龙头”拧到了最小。
灵气流过箱体,泥塑的箱子,在他手下逐渐变得平坦,逐渐变得坚实。灰扑扑的,看着随时会掉粉的泥箱子,很快出现了木头的颜色和纹路;
紧接着,木箱的角落,箱盖边缘,以及锁头和锁孔的位置,都现出了黄灿灿的铜色;
再接着,仿佛时光倒流,仿佛录像被以千百倍的速度拨转、倒放。那些沉在箱子最底下的部分,在一片黯淡当中,渐渐闪出了光芒:
首先是深蓝色。蓝得像太阳落山之后,全黑之前的最后一抹深蓝,又像是深海和巨大湖泊的墨蓝;
沈乐努力向其中输入灵气,控制着灵气一点点横向蔓延开来,渐渐地,就看见那深蓝的缎子上面,闪烁起了银光。
银光似乎是一种特别的材质,能够极其顺畅地引导灵气,沈乐完全不用费力,就能让他的力量在其中奔流。
没多久,他就看到了那银光的本质:
那是缎子上纵横交织的银丝,因为缎匹被叠在箱底,看不到完整团,只能看到银光星星点点,如同天幕上闪烁的星子。
“真漂亮。”沈乐小声赞叹。如果不是他还有点理智,知道这玩意儿的本质是泥塑,是几百年前不知道谁的嫁妆;
如果不是他没多少贪心,不至于看到好东西就伸出手,直接据为己有;
如果不是他的专业方向是古建筑,而不是古代纺织品,不会像某些老师那样,看到美丽的古代织物,就不要命地扑上去……
这时候,他大概会直接扑到箱底,把那匹深蓝色的织锦缎当场拽出来,尝试给自己做件袍子吧?
即便如此,沈乐也被那匹锦缎闪了一下眼睛,屏住呼吸,很是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好半天,他才转开目光,把注意力集中到深蓝锦缎上方的一匹缎子,努力输入灵力,让它复原:
深蓝上面,是一匹深绿的缎子,异常庄重的深绿,无论是用来做官袍,还是用来做大典上的祭服,都绝对不会失礼。
从露在外面的折叠处,隐约能见深沉的暗纹,可能是竹叶?也可能是松枝?
总之,无论质料还是织法,都是非常优秀出色的织物。可惜,可惜,这玩意儿露出本相的话,会不会是一堆竹叶堆成的呢?
沈乐继续努力,仔细输入灵力。越往上的织物,越是绚丽,越是轻薄。他看到了一匹几乎是纯黑色的锦缎,上面正红牡丹,富丽异常;
看到了一匹轻薄华丽的绫子,它轻轻飘起来的时候,沈乐才知道什么叫“织成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看到了一匹轻纱,明明已经叠了七八层,仍然能够透过那轻薄的织物,看到下面缎匹上飞舞的蝴蝶……
“简直太漂亮了……把这一箱东西抬到金陵云锦所去,他们能倾家荡产,把这些锦缎买下来吧?”
沈乐喃喃。但是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开了七八个摄像头,全方位、多角度,摄录这些织物的每一个细节。
啧,下次应该让特事局定制一些可以移动的摄像头,最好是能够沉到箱子最底下,翻开一匹绸缎的那种——
固定在手套箱的顶上,腰间,看不清楚,也拍不清楚啊!
这样的视频,送到学校导师那里去,导师们要疯掉的,要把他打死的!
他细细琢磨着缎匹的类型、织法,名称,一直把最上面一匹轻纱恢复完毕,才松开手,从手套箱里退出来。
确认了一遍手套箱里的灵气浓度,在外面架起几个摄像头,开启手套箱,把里面的妆奁箱子拖出来——
木箱全部拖出来,暴露在空气中的一瞬间,沈乐脸上的笑容,当场冻结,僵硬,消失。
不是吧!
玩儿我吗?
刚才还这么漂亮的绸缎!
刚才还看着细腻,柔和,可以当礼服,可以当祭袍,可以当舞衣的绸缎呢!
还给我!!!
最上面那匹轻纱,那匹像是把天边彩霞整个摘下来一样,颜色不断变幻、不断流淌,明艳异常的轻纱!
那匹随便哪个姑娘披在身上,就地旋转一圈,6分美貌都能映照到10分的轻纱!
没了!
没了!
铺平在箱子最上方的,是一层轻薄的蜘蛛网,上面星星点点,粘满了细密的水珠。
沈乐几乎是屏住呼吸,用精神力小心把它托起来,倒是真的在蛛网和水珠上看到了类似彩霞的颜色,但是,但是……
这怎么穿?
你告诉我这玩意儿怎么穿!
摔!!!
他抱着一线希望,努力往下翻。蛛网下面,是一块疑似藕丝织成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比手帕大点,比围巾小点;
颜色倒是非常漂亮,稍微侧转一下,就有一种如烟如雾的紫色在上面流淌,让沈乐立刻想起了霞影纱。
但是,这种藕丝织成的东西,让他碰,他都不敢拿手去碰啊!
稍微手重一点,就直接撕碎了有没有!!!
沈乐无奈,继续用精神力把它托起,放到旁边专门的置物架上。
接着往下翻,那块春水色的缎子,是一片又一片的草丝织成,里面混进了大概是野鸭毛,或者大雁毛之类的东西;
那片带着正红牡丹图案的黑色锦缎,上面确实有一朵牡丹——干花,压扁了的,铺展在上面;
那匹深绿色的,非常庄重的锦缎,如他之前猜测,果然是极细极细的竹篾编成,上面缀着一片片带露珠的竹叶;
至于他最心动的,那匹深蓝色的缎子,很好,终于不是花花草草了——
那破玩意儿是一张鱼皮!
鱼皮!!!
所以我之前……修了个寂寞?
沈乐不甘心。沈乐不服气。沈乐把之前的所有视频都翻了出来,一个个播放,一个个仔细检查。
很遗憾,灵气欺骗了他的眼睛,却没有能够欺骗视频:
这些玩意儿在镜头下无所遁形,该是蜘蛛网就是蜘蛛网,该是草席就是草席……
沈乐:“……”
看来我真的被骗了,看来我之前,真的修了个寂寞……
沈乐咬牙切齿,真的很想把这些破玩意儿全部撕碎,全部砸烂——奈何并不能,文物修复工作者的习惯早就养成了,决不能毁坏文物。
不管你分拣、修复到的是什么,落到手下,只能好好修复,不能折腾它一点点。
考古工作,文物修复工作,碰上的一言难尽的东西多了去了!
玉琀蝉、玉塞那种东西,塞在死人的五官七窍,要多不吉利就有多不吉利;
各种墓葬,特别是各种殉葬坑,什么死相的死人都有,光看着就能一身冷汗;
倒腾墓葬的死后,还会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陪葬品,有时候全是碎片,等你全部拼好了,才知道你拼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嗯,还得捏着鼻子供在博物馆里,还得捏着鼻子给它起个比较能上台面的名字,比如叫“铜祖”什么的。
至于它的本质到底是啥,给你个眼神,你自己去体会吧。
即便如此,文物修复工作者,除了多洗几遍手之外,难道能把这破玩意儿摔了?
显然并不能。所以,沈乐哪怕唠唠叨叨抱怨,也只好一个一个拍照,一个一个记录,再一个一个把它们送回箱子,仔仔细细叠好……
气死了!
简直忍无可忍!
沈乐收藏好这箱嫁妆,一扭头,气哼哼地去了天香楼,呼喊老板娘上菜。
上大菜、上好菜,多多的上菜,今天一定要大吃一顿,才能安抚受伤的心灵!
他一声呼唤,天香楼里,流水般地端上来各种各样的菜肴,声势之浩大,让饭馆一楼所有客人侧目。
也没看见哪位老板请客啊!
也没看见大批客人上楼啊!
突然送这么一大批菜上去,后厨的供应能力瞬间被占用,这是,哪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了?
最关键的是——这些菜,这每一盘菜,都香啊!
太香了!
香得摄魂夺魄!哪怕上面都盖着盖子,泄露出来的一点香味,都让他们坐不安,站不稳。
所有的食客,都拼命耸动鼻子嗅闻,已经填饱了的肚子,都能咕噜噜再次叫起来!
就像沙漠中的旅人看到了绿洲,饿了三天的狼群看到了野鹿,拜月吐纳了几十年的野狐狸,看到了能让它炼开横骨、瞬间化形的仙草!
整座天香楼轻轻骚动起来。那些礼貌的食客,不过交头接耳,或者举手喊服务员;
那些性子急的,已经立刻提高了声音:
“服务员!我们的菜呢!——这是什么菜,怎么不给我们上!”
牡丹花妖们穿梭来去,努力安抚食客。老板娘也忙得不可开交:
沈先生脸色不好,谁都看得出来。
非但天香楼的姑娘们立刻进入功率全开模式,每人端个巨大托盘,托盘上两三碗、三四盘佳肴,赶紧送去包厢;
老板娘也立刻笑吟吟地进了包厢,亲手安排席面,亲手布菜。
等到沈乐舀了一勺红烧羊肉的汤汁,拌在饭里,就着白饭干掉了半碗红烧羊肉,这才照着沈乐的习惯,为他盛上来小半碗藕汤,轻声道:
“怎么啦?谁惹您不开心了?——或者工作不顺利?”
有美食安抚,沈乐的脸色本来已经好了一些。然而看到那碗藕汤,汤里斜靠着的巴掌大的粉藕,还有上面飘动的藕丝,脸色还是一僵。
老板娘察言观色,赶紧把藕汤向后撤了一撤,又舀了半碗鱼头汤推过来:
“慢慢吃,别着急。这汤要加点胡椒粉么?要加盐么?”
“不用了。”沈乐也在努力调适心情,强迫自己不要看到鱼头汤就想到鱼皮,想到鱼皮,就想到那匹深蓝色的锦缎。
他扯过那碗浓白的鱼头汤,泄愤似的一仰头,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了下去。
汤浓味鲜,带着一缕痛快的轻柔辛辣,一直灌到胃底,把他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全都冲开。
沈乐舒服地叹了口气,向后一仰:
“呼……”
老板娘微微笑着,也不说话。沈乐又喝了一碗鱼头汤,才把注意力真正放到美食上,开始大快朵颐。
感觉胃里填满了,就稍稍运功,调动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等等经脉的力量,一个旋转,迅速把这些东西消化分解;
感觉灵气有点过于充足了,再稍稍运功,丹田里的金色圆珠一个旋转,那点儿灵气如百川归海,瞬间全部吸纳殆尽。
老板娘也不追问,只是陪在边上,帮他挪动餐盘、帮他换骨碟、帮他端茶倒水。
足足吃了两个小时,沈乐一抹嘴,往下一瘫:
“唉……还好有你这里。老板娘,你不知道,今天我简直了!!!”
他从头到尾,把今天的修复经历仔仔细细,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抱怨吐槽:
“你说,这些嫁妆,到底是给谁用的?给鬼用吗?给鬼用也不能这么糊弄啊!
——而且我在那个万工轿里,既没有发现灵牌,也没有发现骨灰坛。保守估计,他们送嫁的那位小姐,应该还是活人来的!”
老板娘一直微笑倾听,直到听他说所有的丝绸,全部变成奇怪东西的时候,才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看见沈乐扭头盯住她,一脸不开心的样子,她赶紧收敛了微笑:
“听起来……真的很像妖鬼的手笔。不过沈先生,您有没有在这些嫁妆上面,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奇怪?每一样都奇怪!”沈乐想也不想就回答。老板娘款款摇头:
“说的不是这个。照您的说法,这些嫁妆,是给活人用的;那么,它们要让活人能看见、能碰触、能使用,就肯定要满足一个条件。
一般来说,这些嫁妆上面,需要有一种力量——”
“什么?”
“我说不好。”老板娘凝神思索。沈乐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屏息凝神,唯恐干扰了她的思路。好一会儿,老板娘迟疑道:
“可能,也许,大概,是香火之类的东西?只有这种东西,在某个条件下,能打破人和神的界限——”
最重要的是,这香火,大概也是这些山精水怪,神道妖鬼,能够给出的最珍贵的、又不会伤害它们珍视之人的东西了?
“这些嫁妆,不是给她平常时候用的,或者说,如果您猜的没错,出嫁的那个姑娘是个活人,嫁到活人家,她应该有一份正常的嫁妆。”
见沈乐没有反驳,甚至隐隐有点认可的意思,老板娘越说越有把握:
“这些嫁妆,是给她压箱底用的。遇到重大的变故,遇到需要呼唤特殊力量的时候,这份嫁妆,能给她一点底气……”
沈乐眉头纠成了一个团,双手无意识地抓着桌布揉来揉去,几乎把桌布揉成了一个球。
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特别是,他在这些嫁妆上,的确感受到了一股奇怪的力量,一股隐隐约约,和什么东西共鸣的力量。
最显著的,是那枚铜印,那枚他到现在还没修好的铜印。如果能激发它的力量,大概,也许,能够看到嫁妆的真面目?
“多谢你指点啊!”沈乐豁然站起,向老板娘抱了抱拳,大踏步走出包厢。越走越快,一头扎回大宅,再次盘膝坐到嫁妆箱子前面:
“香火么……真的是香火之类的东西?你们能不能显示一下存在感?能不能让我感受一下?”
嫁妆箱子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变化。但是,沈乐缓慢铺开精神力,浸染到这些嫁妆当中的时候,确实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没错,的确有他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一股很特殊的力量。
相当微弱,相当不起眼,甚至有点繁杂,像是有很多很多个来源一般。沈乐更深地沉浸入内,很快,就听到了一片嘈杂的呼喊:
“杀!”
“杀啊——”
“杀鞑子——”
“鞑子啥时候能死光啊——”
“老天爷,您什么时候能下雨……”
“可千万别下雨了……”
“保佑我儿,平安归来……”
“保佑我媳妇能生个大胖小子……”
“保佑爹爹,病体痊愈……”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香火,那么,它想必就是万千生灵的祈愿,最真诚、最质朴的祈愿。
在自己尽了一切努力之后,在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把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期待,都寄托在神明身上。这些心念,大概就是香火了?
而这神明如果能保佑他们——
那么,收取的那些感激,就是香火当中最纯粹,最干净的部分。
那些山精水怪,那些山神野鬼,他们采撷了山野之间最漂亮的东西,为心爱的小姑娘打造了一份嫁妆。
与此同时,把最纯粹的香火凝结在嫁妆上,一起送出去,跟着她送到夫家。
沈乐猜想,婚礼当晚,在世人眼中闪耀的,或许是神灵的障眼法;
然而,那姑娘收到的,其实不是物质,而是一份关键时刻,足以逢凶化吉的力量?
“真好……这样,也真的挺不错的……”
他品味着鱼皮里、竹叶里、草席里、藕丝里凝结的力量,慢慢变得心平气和。
这些缎匹,这些衣服,这些金银珠宝,虽然不太能拿来日用,但是谁知道遇到难题的时候,不能用来旋转乾坤呢?
沈乐整理好思路,一件一件,一箱一箱,挨个儿修复过去。
只是输入灵气的话,难度其实并不太高,考验的多半是专注和耐心。他从头修到尾,从缎匹修到被褥,从被褥修到幔帐,再从幔帐修到衣衫:
真不错,这些被褥幔帐上,有百蝶穿花,有狮子滚绣球,有平安如意,有百福百寿,有山水有兰竹有虫草;
新嫁娘常见的石榴开百子、瓜瓞绵绵、婴戏图之类,却相当少,少得只有一两件,一看就是应付一下场面;
衣衫当中,有宽袍大袖,有紧身的猎装,有骑马装,练武用的衣服,甚至还有一看就是给姑娘穿的男装。
这一大堆纺织品,看在沈乐眼里,无疑代表着娘家人理直气壮的撑腰:
把日子过好,过得开心最重要,世俗的眼光并不怎么要紧。至于生孩子,生一堆孩子,生三五个七八个儿子……
这些都是次要的,生不出来也不要紧,大不了回家,家里养你!
“真好啊……希望这姑娘,也能好好的过,幸福快乐的过日子,开开心心,百年好合……”
他微笑着在妆奁队伍当中行走,从头走到尾,再从尾走到头。
那些山精水怪,那些送嫁神灵的泥塑,脸上都浮动着明亮的光华,仿佛集体凝视着他,仿佛在点头微笑。
终于,沈乐在队伍最前方盘膝坐下,双手前伸,捧住了那枚小印:
“所以,你是什么?”
“你上面的字是什么?你是哪位官员的印章,还是哪位神灵的敕封?”
“你能调动怎样的力量,把你陪嫁过去,那位姑娘搞得定吗?或者,她才是你原本的主人?”
“给我看一看……看一看你的本质……”
倏然间天旋地转。沈乐耳边,水声哗哗,洪涛漫卷。
我又被拖进记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