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以为,自己看到的记忆,会接着上次那一段接着往下放:
也就是说,他会看到那个小姑娘和小男孩定亲,出嫁,或许还有生儿育女,度过漫长而幸福的一生。
也许有吵吵闹闹,也许有风雨艰难,但是总体来说,应该还是幸福的?不然……
不然的话,这支送嫁队伍让他感觉到的,不应该是欢乐、喜悦的情绪,可能会有更多的惆怅、愤怒和悲痛。
然而,潮水掀动,光影流转。沈乐恢复视觉的时候,发现他站在一条河边,面前,是一个眉头紧皱,裤脚挽到膝盖以上的中年官员:
“堤岸溃决,冲倒房屋53间,冲毁田地6372亩,殃及百姓数千人流离失所。”
他的眉心紧紧纠结着,一道竖痕笔直隆起,几乎插到额头顶端:
“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此县常受水患,之前二十年内,至少有十年,出现大大小小的溃堤……”
他现在来视察的这个县,是河道拐弯处,也是上游河道汇入大江的所在。只要上游下大雨,或者大江有点儿动静,他们就肯定要倒霉。
运气好点儿,只冲毁一两丈不太要紧的堤坝,毁掉几百亩农田;
运气不好,整个县城泡在水里。
他这次碰到的,规模还不算大,然而救灾、防疫、事后的赈灾、安置百姓,也不是一个县令能够搞定,必须要府城支援。
——若非如此,县令怎么会写公文来哭天喊地,死命把他拖过来视察?
“还是要治水啊……”
中年官员感慨。身边,一个年轻武官上前一步,脸色严肃:
“使君,治水太难了!我们尝试过好几次,每一次,”
他转身指向河道上游的方向:
“眼看要合龙了,上游就有妖怪来捣乱!”
“哦?”
中年官员脸色一肃。他盯了年轻武官一眼,目光深沉,仿佛要照透他的五脏六腑: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有些话可不能乱说——真有妖怪?”
“真有!”年轻武官急了。他“哗”地拉开自己官袍,不顾旁边众人“不得在使君面前失礼”的呵斥,三两下扯去中衣:
“您看!这里!这里!当时我情急下水,想和它斗一斗,没有斗过,被它甩了一尾巴,挠了好大一爪子!”
他右侧大腿上,深深地凹下去了一块,疤痕虬结,犹未平复。
右边胸腹,三道长长的平行直线,从腹部中央几乎贯穿到肩头,一眼看过去,触目惊心:
这两道伤痕,任何一道重一点,人就没了,绝不可能站在这里!
中年官员也是动容。他快步上前,按住年轻武官的肩头,仔细查看他身上的伤疤。
看了好一会儿,深吸口气,用力拍拍他肩头:
“勇士!当今之世,圣天子在上,正是勇士效力之时!来来来,你跟我详细讲一下那个妖怪的情况,我们看看,能用什么法子干掉它!”
他亲自为年轻武官拉好衣服,再解下自己的官袍,披在对方肩头:
“那妖怪长什么样子?多大?它主要是在陆地上活动,还是在水里?吃什么东西?”
中年官员在这个县停留了足足十天。白天忙忙碌碌,统计损失、安排赈灾,安排重新统计田亩,划分界限,务必让百姓不至于穷困卖地;
晚上,就带领年轻武官,走访他的同袍,走访当地以勇力著称的武者,走访耆老,走访曾经在堤坝上、目睹那妖怪的灾民:
“让我想想,有什么法子,可以把那个妖怪干掉……不管它是干什么的,总不见得让它骚扰百姓,妨碍堤坝修筑!”
“这太难了。”他访问到的所有人,包括年轻武者的师父在内,人人摇头:
“那妖怪实在太大了……个子大,身体坚硬,我们刀剑刺上去,根本破不开它的鳞甲……”
“它有行洪弄水之能……在水里,怎么可能打得过它?打不过的!”
“还是请龙王老爷收了它吧……”
“没准人家就是龙王老爷呢?”
“打不过的,完全打不过……”
中年官员不肯放弃。他带领一批地方官,去县城隍庙,去府城的城隍庙上香祷告,请求助力;
神灵默默,不管受了多少香火,还是被中年官员指着鼻子怒叱,甚至把神像拉下神座、拉出庙宇鞭打,都毫无反应,如同泥雕木塑一般。
他又带领官员,去当地的龙王庙上香,龙王更加沉默,毫无反应。
只有一个缺了一半牙齿、断了腿的庙祝,一瘸一拐,上来给老爷磕头:
“没用的,使君别指望了。这龙王老爷——五年前不肯下雨,被当年的府君拖出去暴晒,打碎了金身,现在这个刚塑起来没两年……”
沈乐扭头向壁,嘴角抽搐。照这么说,龙王是真的没有法力了,或者真的管不了。
也许,除了他见过的那位鄱阳湖龙君,很多偏远地方的龙君要么就是没了力量,要么就是蜷缩进水府,啥都不管?
也是,你供奉香火,不代表人家就要收啊!
求神无用,只能求人。中年官员只能求拜各宫观,想要寻找高人异士,入山刺杀妖怪,未果;
写信至都城,想要从都城求一些能人,过来干掉那个妖怪,依然未果。
沈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看着他愁眉不展,看着他拼命翻书,看着他墨汁写干了一砚又一砚,看着他废然长叹:
“唉……太守德薄,不如韩文公……文公一篇檄文,能退鳄鱼,鄙人一篇檄文,什么都退不了……”
“不是您德薄,是朝廷威严太弱,加持不到您身上了。”蓦然间,一个细细的声音,从墙角响起。沈乐和中年官员同时吓了一跳:
“谁?”
“太守勿惊。”墙角的小洞里冒出一缕黑烟,轻轻摇曳,须臾凝结成人形。
一个穿着青色圆领官服,容貌奇古的老人摇摇摆摆,上前作揖:
“吾是本地城隍座下判官,我家府君遣我来,与使君分说。好教使君得知,我城隍威能,系于江山社稷,社稷稳固,城隍神力强盛……”
社稷不稳,或者崩碎了半壁江山,城隍的神力就衰弱。沈乐在心里默默补充:
这年头,金军入侵,天子偏安,城隍能够有50%的力量就谢天谢地——
没准,还受限于某种规则,不能出手。比如,“你们打,打完了谁坐江山我听谁的,我现在谁都不保佑……”
中年官员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脸色黯淡,微微摇头苦笑。他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
“唉,世道如此,只是苦了百姓……再说,我之德行,也远远不能和韩文公相比……”
“虽然远远不能相比,可太守为百姓的心,和当年韩文公是一模一样的。”判官微笑相劝。
沈乐站在旁边,默默翻了个白眼:
啥叫“虽然远远不能相比”?
你可真会劝人啊,这是瞎说大实话,一味地往对方心口里扎吧?
好在中年官员对此也没啥反应,看着像是默认了这一点——并不难,和“文起八代之首”的韩愈比文章,是个文人都能有自知之明。
他只是微微欠身,抬了抬手,请对方继续说下去。判官在桌面上泼了一点茶水,蘸着茶水,开始写写画画:
“我家府君虽然不能出手相助,却能告知大人,那妖怪的一些弱点。那妖怪原身是条鼍龙,伏处深潭,修行已近五百年。
它身长三丈,身重数千斤……短足长尾,身披鳞甲,刀剑不可入,水火不可侵。日食三牛,饱后能三月不食……”
沈乐竖起耳朵跟着一起听。听来听去,十分无语:
所以这就是个大鳄鱼吧?
是吧是吧是吧?
能趴在潭水边,张嘴吸气,把路过的飞鸟吸下去(这不是妖气的作用,就是判官在吹牛);
能伏在水里,有牛过来饮水,就突然窜出来,张开大口咬住牛脖子,直接拖进水里,慢慢咬死喝血吃肉;
尾巴抽打的力量非常狂暴,咬合力极强,能够咬碎铠甲,也能咬断刀枪;
在岸上爬动的速度不算快,但是能够乘潮行洪;
最重要的是,再过三年,就是它满五百年修行的日子,它一定会找个大风大雨天,发动大水,乘洪水入江,奔向大海——
那是他化龙的唯一契机!
“那水会有多大?”
中年官员急声询问。判官摇摇头:
“老朽受府君看重,被录为判官,也不过百年之久,见识浅薄。但是听府君说,他见到过相似的妖怪行洪,城墙摧垮,一县军民,尽为鱼鳖。”
中年官员的脸色瞬间惨白。判官拱手行了一礼: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若府君有意除害,城隍府上下,或可略尽绵意;
若府君老朽言尽于此,还望大人早做打算。”
一缕黑烟,悄然收敛,出户而去。好半天,中年官员从桌上爬起,揉了揉眼睛:
“我刚才是做了个梦?”
扭头看去,烛台上的火光轻轻摇曳,还带了点绿意。面前两个茶杯,一个是他自己用的,另一个杯口微湿,似乎先前正有人和他对饮。
桌上一片水迹淋漓,尚未干透,一半是鼍龙的模样,另一半,是周围山川水势,以及鼍龙伏处的深潭……
中年官员一个激灵,赶紧拂纸磨墨,把这两幅图临摹下来。一边临摹,一边重复刚刚那个老人的讲述:
“鼍龙……体长三丈,身重数千金……三年后行洪入海……”
沈乐看着他倒背双手,绕着桌子踱来踱去,踱来踱去。一边踱步,一边喃喃自语:
“三年……我在此地为官,最多还有一年半……”
一年半之内,那头鼍龙未必还会闹事;就算闹事,规模也不会很大。
哪怕真的再拖一任,大不了事先找个理由,出巡到距离比较远的地方去;等鼍龙真的开始行洪了,到时候写一篇檄文,让人投进水里……
然后,肯定会有许多老百姓,眼睁睁地看着那鼍龙扬长而去,顺江直下。
到时候,他就是第二个韩文公,百姓感激,同僚称羡,就连天子知道了,也要高看他一眼——
沈乐几乎能推断出他的思路。有一说一,这确实是个人利益最大化的途径,只是可怜了百姓:
如果不想让百姓倒霉,也可以事先迁走居民,把檄文扔进水里。
事前事后最多差一两个月,稍微运作一下,也能得到偌大的名声?
“不,不能这样。”中年官员打了个哆嗦,奋力甩头,把这等想法甩出脑海。哪有这样干活的?
为民父母,保守子民如婴儿赤子,哪有踩着子民的性命家当,来让自己升官发财?
“还是得杀它?……所以,要怎么杀?”
沈乐:……我不知道啊!
你是官员啊!
肯定要你想办法啊,不然指望谁?我吗?
他贴出布告,征求百姓主意,同时大量写信,去请求自己的熟人出主意。
从夏入秋,冬去春来,终于,那个曾经和鼍龙相斗的年轻武官,背着一把奇形大枪揭了布告:
“我有个朋友,擅长钓鱼,给我出了这样一个点子……”
简单地说,就是能钓凶猛大鱼,也就能想办法钓鼍龙。鼍龙身材巨大,所以用的饵料,也一定要大;
鼍龙性情凶猛,用的饵料,也必须是荤腥,或者活鸡、活猪、活牛,或者死去以后,微微发臭的大块肉食。
用巨大的钩子,比如三爪船锚,四爪船锚这种,把饵料穿在上面,等着鼍龙来吃……
“那鼍龙是妖物,自有灵智。万一他不来吃怎么办?或者,万一把饵料抛进水里,它扯了饵料就走,把鱼钩吐掉怎么办?”
中年官员听得十分入神,也提出了自己的反驳意见。年轻武官认真点头:
“是的,所以我那个朋友提出的,是钓凶猛大鱼的法子。饵料不入水,而是用粗绳子——
或者铁链,挂在粗大的树干上,水面上方,距离水面半尺左右……”
鼍龙想要吃饵,必然会从水里跃起。咬到东西,它下沉落水,肯定会挂在钩子上。这时候悬在水里,它没办法发力,就只能随便人去斩杀。
“我们多设一些钩子,绕着它日常潜伏的深潭,摆一圈铁钩,三十个、五十个,全都挂上饵料。然后,在很远的地方,摆上强弩?”
那什么三牛弩、五牛弩、攻城弩,多多地摆上几架。
鼍龙身上的鳞甲再强,也只是鳞甲,普通刀剑破不开,难道强弩还破不开?
只要鼍龙上钩,所有人击发机簧,一顿攒射,等把它射成一个筛子,快射死了,再靠近了干它!
“如果不行,还可以在猪肚子里,牛肚子里,塞上盘成一团的尖锐钢条。这玩意儿吃东西都是生吞,等它把猪牛吞下肚,钢条弹开……”
这是极北之地的猎人,打熊、打狼用的法子,把钢条冻在冰里,外面裹上油脂。
稍微变一变,拿来打鼍龙,或许也有用处?
“听起来确实有道理……”
中年官员一下下叩击着桌面,轻声赞叹。须臾,他轻轻拍下桌子:
“这样,你在我府里稍等一天,我把你的想法写成公文,报送城隍。城隍老爷如果肯帮忙,我们就又添了一个助力!”
城隍老爷确实肯帮忙。第二天晚上,两人再次悠然入梦,判官老人前来,大加赞许:
“府君看了您的公文,说没问题,可以帮忙。
这鼍龙一次饱食,能潜伏三月,咱们先喂饱它,然后附近派手下的妖鬼,把周围的野物全部赶走……”
趁着鼍龙吃饱了睡觉,把那些山猪山鸡、大鱼小鱼,全部远远赶开,赶到几十里外,鼍龙没法随随便便吃到的地方。
然后,估摸着它差不多醒了,就在周围放下各种诱饵,等它上钩!
“引路,驱赶,探查鼍龙的情况,帮忙遮掩动静,我们府君都能做到。只是,当真和它动手,还要太守派遣勇士当先!”
“没问题!这个交给我!!!”
中年官员果断拍板。他派出心腹,收购铁锚,打造绳索、铁链;
立起牌子,张贴布告,晓谕周围的山民,不得进山,以免为鼍龙所食;
寻找高手匠人,打造带有弹性的,能够弯曲的钢条;
收购猪羊鸡鸭,用绳索挂在深潭周围,让鼍龙稍微跳上来一些,就能够轻松吃到……
你快吃!
吃饱,睡觉,我们好动手!
冬春之交喂饱一次,鼍龙再醒来的时候,正好是青黄不接。鸟兽潜行,鱼鳖消隐。
周围安安静静的,只有一股带着腥臭的异香,不断冲击它的嗅觉:
是吃的!
是吃的!
是好吃的!!!
赶紧冲出去,赶紧填饱肚子!
潭边密林中,年轻武官带着一群同伴,磨刀霍霍。
另一个方向,中年官员站在一座强弩面前,神色严肃,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握得手背上颜色发白:
“皇天后土,佑我生民……保佑这鼍龙真的会上钩,保佑这强弩一击建功,保佑这鼍龙能死在强弩之下,莫要伤我儿郎……”
屏息等候中,一道巨大的阴影,出现在潭水之下,悄然潜行。瞬间,人人都紧张了起来:
来了!
来了!
“它好大啊!”
年轻武官身边,一个小伙子轻轻咋舌。他伸手推了同伴一把:
“当初,你就……”
是在这玩意嘴下逃出命来?
这可太厉害了!
“嘘!”
年轻武官握紧了手里的长枪,轻嘘一声,示意同伴不要说话。
他们身边,树影摇曳,完美地遮蔽了他们的身形;
树叶,野草,散发出一阵阵清香,遮掩住了他们身上的味道,哪怕伸手闻闻自己手背,都闻不见胳膊上的汗味儿;
枝叶轻轻作响,稍微离得远一点儿,估计就听不见他们压低的说话声……
这是城隍老爷在保佑他们吗?
一定是的!
他们手里的刀枪,都在城隍老爷的庙里供了三天,刀刃枪尖上都抹了灯油,蘸了香灰——
据说,那是城隍老爷保佑他们,能够让他们一刀一枪下去,就刺破妖物的鳞甲。
但是,城隍老爷的力量也是有限的,不能随随便便浪费,要不然,城隍老爷为什么,不自己去和那妖物打架?
来了!
那妖怪来了!
哗啦一声水响,又是哗啦一声水响。须臾,一个身影高高跳出,咬住了挂在铁钩上的,一头已经微微发臭的死猪!
跳起,落下。然后,水潭里面波涛汹涌,巨大的水浪高高卷起,再轰然落下:
“中了!”
“勾中了!”
“快动手!!!”
压抑的惊呼声,从水潭周围,四五个方位同时响起。然后,轻轻的旋转声,轮子压碎落叶的声音,低低的催促声,连番响起:
“能瞄准吗?”
“不行,树挡住了!要挪一个方位!”
“要下去一点!下到潭边!”
“太危险了……”
以中年官员的官阶,他从当地驻军那里,借来的强弩也只有五架。一是驻军的装备本来就没有那么多,二是……
你一个太守,你又不是军方,你要那么多强力武器干嘛?
你想造反么?
什么?杀妖怪?你开玩笑?
也就是他和当地驻军的关系好,大家祖上都有交情,才能商借到五架。
这时候,五架强弩调整位置的调整位置,调整方向的调整方向,忙得不可开交;
一缕缕黑烟,一片片阴影,绕着这些强弩不停飞旋,显然是城隍也出了大力:
这时候,遮掩好它们是最重要的!
不能让强弩被发现!
对了,还要帮忙调整一下准星,确保能够射准——
好一番忙碌之后,“铮”、“铮”,清脆的机关叩击声,弦响声,暴烈的破风声,终于陆续响起。
连续五发和长枪差不多大小,剑刃三尺长短的强弩,有三发深深没入鼍龙体内,还有两发打偏,其中一发扎进潭壁,几乎直没至柄;
鼍龙悬在空中剧烈挣扎,潭水围绕着它呼啸旋转,向周围飞旋出片片水刃:
“快躲!”
“快趴下!”
“等它死了就没事了!”
深潭周围一片忙乱。然而鼍龙性子极长,哪怕身中三枪,还是连续挣扎了一刻钟,鲜红色的水刃依然未停。
轰隆巨响,一棵棵大树、一根根粗枝被伐倒,落下,深潭边上,逐渐响起呼痛声:
“闪开!”
“树要倒了!”
“大人!小心!!!”
猛然间喀拉啦一声响,那根吊着铁链、铁锚,挂住鼍龙的树干,被斩断了一半,渐渐断裂下来。
眼看鼍龙就要脱困落入深潭,年轻武官一咬牙,手握钢枪,猛然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