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兰2020 作品

第24章 小油灯你是想劈死我吗?!

热流迎面泼洒。

那一枪,带着年轻武官整个人的体重,和飞奔向前、跃起冲出的威势,深深扎入鼍龙胸腹:

它在扎入一寸的时候微微停了一下,随即势如破竹,越扎越深。先是半尺长的枪刃,再是深栗色的枪杆,鲜血顺着枪杆流淌出来。

鼍龙惨厉嚎叫,那声音传进沈乐耳朵里,打得他一晕,不得不抬手捂住耳朵,奋力运功。

他这样身在记忆当中的人都是如此,更何况手握长枪,正面抢攻的年轻武官。沈乐悬立在鼍龙旁边,看着那年轻人脸色刷地惨白,摇摇欲坠;

鲜血流到枪杆,再流到他握枪的手掌上,那些妖血似乎有强烈的腐蚀性,他发出一声痛呼,手上立刻起了泡;

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他却大喝一声,双臂用力,整个人荡了起来,全身扑在枪杆上,用身体的重量去往下压:

扎进去!

往里扎!

把你扎个透心凉!

枪杆发出一声吱呀吱呀的难听摩擦声,继续艰难地向前挺进。鼍龙奋力嘶吼,全身晃来晃去,不停挣扎;

上面的树干发出一声爆裂的脆响,整个儿断裂下来。眼看着鼍龙就要入水,年轻武官飞扑向前,拔出腰间钢刀,顺着长枪扎入的裂口一刀捅入!

捅入,绞动。在鼍龙落入水面之前的最后一刻,他奋起余力,一脚踢在鼍龙腹部。

钢刀应手而出,鲜血高高飚溅,泼满了年轻武官全身。

他仅仅来得及举起手臂,挡在脸前,然而,双臂、胸腹、双腿,全都被妖血浸透,他连喊声都发不出来,就重重地摔进了水里……

“喂,这东西不会有毒吧?”

沈乐紧张地向下看。潭底深处,不知何时涌出来大群大群的鱼儿,鳞片银闪闪的,向入水的鼍龙围过去;

它们并不敢靠近,只是围成一个圈子,贪婪地吞吸着水里弥漫开的妖血。

有一些格外弱小,挤不进内圈的,索性围在年轻武官周围,鱼鳍不停闪动,鱼嘴、鱼鳃开阖,几乎要戳到了年轻武官身上……

“别这样,别这样。”沈乐慢慢控制自己落下,蹲在水面上,向那个年轻武官伸出手去。

他沉在水里,一动不动,几乎快要没了气息,口鼻也不再冒出泡泡。

沈乐想要伸手把他捞出来,却没有办法搅动水流,没有办法影响这段记忆里的一丝一毫:

“你们别光顾着吃啊!好歹把他救上来啊!——还有旁边那些人,救人啊!他好歹是你们同袍呢!”

水潭边,已经有人扑通扑通下水,咬牙向年轻武官游去。然而,一接触到那妖血,所有人的动作都开始迟缓:

那玩意儿似乎有什么腐蚀性,好几个人都反射性地收回了手臂,停一停,咬一咬牙,再往里冲。

但是,所有人的速度,都没有快过水底那些鱼儿的速度:

鱼儿们排成长长的一支队伍,银鳞前后相接,拍打着鱼鳍,挣动着鱼尾,浮向水面。

年轻武官被它们用身体托着,一点点上升,最后,整个人都浮出水面,平躺在鱼桥上——

“出来了!出来了!”

“老大浮上来了!”

“快把他拉回来!”

“谁带了绳子!快啊!!!”

岸上的武者们大为振奋。他们七手八脚,把年轻武官拖上岸边,背起来就往水潭外跑,想要第一时间找到医者,为他治伤。

边上,还有人提高声音大喊:

“别先找大夫!先找块干净水面!把他洗干净!洗干净!!!”

好一顿天翻地覆的忙乱。总算结果是好的,鼍龙流干了血,再次浮出水面,被前来作战的小伙子们拖了上来,抬进城里展示;

年轻武官在病床上挣扎了七八天,终于睁开双眼。他用力一挥拳,居然打出了破风之声,自觉武功大进;

而中年官员,在杀灭妖怪、上香酬神之后,也终于开始了他心心念念的工作:

治水!

治水!

踏勘地形,重开旧渠引水,加高堤岸,仿造都江堰的格局,做了一个类似宝瓶口的分水堤,让水流能够自行调节……

这工程量极大,也极是繁杂。年轻武官养好伤以后,招呼一群弟兄,也全心全意地加入了这项工作:

奔走踏勘,指挥民夫,扛抬沉重的水闸,甚至驱赶小鬼小妖……

跑前跑后,出了绝大的力气。可以说,这水坝、分水堤、水渠能够建成,中年官员有一半的功劳,年轻武官,至少也有两成半。

哪怕只是一县之地的水利工程,也足足花了三年时间,才大体完工。

中年官员为此上下走动,又续了一任,才主持完这项工程;

年轻武官升了两级,从部将升为正将,武艺上了一个台阶。

而且,他那柄沾染到鲜血的长枪,和捅进鼍龙胸腹的钢刀,似乎也多了一个异样的能耐:

晚上挂在墙上,偶尔会自行发光,轻轻鸣啸。插在房门口,妖鬼不敢迫近,远远地就绕开了走……

修完水利工程之后,中年官员没法继续拖延,终于升官调走。而在离开之前,他亲自设计印文,铸了一枚铜印,赠给年轻武官:

“这是什么印?”

沈乐探头探脑,努力观察。如果他的记忆没有错。这枚铜印,就是第一抬妆奁上的那枚;

而且,这还是完整的,中间没有被劈一刀,也没有任何磕磕碰碰的损伤……

奈何年轻武官十分珍惜。他双手捧过铜印,立刻就塞进腰间的鱼袋里,密不示人;

偶尔在没人的地方拿出来,自己轻轻摩挲,仔细观看,也很少把它翻过来,露出正面。

沈乐几次想要蹲下来,躺下来,看那正面的印文,一直都看不清楚,想把铜印抓过来,找张纸印下来看一眼,也总是没有机会……

中年官员调走,年轻武官停在当地,默默做他的守将。

日子一天天过去,金国人偶尔过来耀武扬威,年轻武官恨得牙痒痒的,却也不能擅起边衅;

直到有一天,猛然一个晴天霹雳,他的上官,太尉、掌管一省钱粮的宣抚副使、一路军州的招抚使,忽然投降了金国,请求金国册封为王!

“什么,太尉投降金人了?”

“真投降了?!”

“我没听说啊……宣抚使,我是说程正使,不是来巡视了吗?”

“别提了,那就是个软骨头……太尉不去庭参,他也不敢责问,太尉撤掉他的卫兵,他像没有感觉一样!”

“据说,太尉把关外四州献给金人,求他们封王……”

年轻武官此时正在外领兵作战,和进犯的金人对垒。消息乱七八糟,一点一点传到军中,他无从询问,也没有渠道写信回去打听;

然而等他拼命打了一个胜仗,浴血而还,太尉已经派将官把金兵接了进来,割四州给金国,自行称王。

年轻武官得到消息的时候,他那个隔了几层的顶头上司,居然乘坐天子车,即王位,以治所为行宫,称该年为元年,赫然谋反!

“据说朝廷还要真的册封他为王呢……”

“是的,听说韩相在打这个主意……”

“据说那厮在到处收买人心……”

“那谁谁剃光了头发……谁谁把眼睛用毒药抹瞎了……谁谁服毒自尽……谁谁、谁谁、谁谁弃官……”

乱七八糟的消息在各处飘荡。文人只能自杀,弃官,逃走,以坚持气节,而年轻武官则纠集了一群伙伴:

“搞这些有什么用!起兵,杀逆贼!”

“杀逆贼!”

“就在二月最后一天,举兵!”

当天晚上,他安排酒肉,让聚集的武者七十四人大吃大喝,饱餐一顿,整顿队伍,各个披甲。

他自己却没法下咽,只是环顾四周,强行一口口往下塞:

七十四人,他,他的兄弟、子侄、朋友、下属,连同另外一个将领带来的心腹人马,一共只有七十四人。

而那个逆贼,日常出入,环拱的士兵足有千人……

一对十还不够,这次举兵,能成功么?

能平安回来么?

不管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与其被逆贼裹挟,不如拼死一搏!

眼看所有人都整顿好甲胄兵刃,他起身带着族兄弟、年长的儿子们、侄儿们入内,拜告家庙,与祖宗诀别。出了家庙,回来叮嘱妻子:

“到了天亮还没有消息,你就为自己打算吧,我估计是死在外面,回不来了。”

炷影摇曳,沈乐看着那妇人站在阴影当中,看不清神色,只是手臂垂下,手掌深深地陷入裙裾当中。

她一只手牵着最年幼的一个儿子,高高昂起头,声音决绝:

“你为朝廷杀贼,考虑家里干什么?我不会侮辱你家门户!去!去!”

沈乐站在侧边,看到她的手掌下方,有一缕金属锐光轻轻闪过。

轰然一声,房门关闭。年轻武官站在房外,胸口起伏,眼里有一瞬的水光,转头面向兄弟的时候,已经是满脸喜色:

“你们看到了么?妇人女子都念着朝廷恩德,不吝惜自己性命,我辈男儿,应当如何!”

“杀!杀!杀!”

七十四名勇士各个裂取黄帛,绑上自己胳膊。杀气汹涌,神情振奋:

“为国诛贼!”

“诛贼!”

一群人沿着寂静的街道一路前行。逆贼并无防备,伪宫门居然洞开,不用攻坚就能入内。年轻武官振臂大呼:

“奉朝廷密诏,安长史为宣抚,令我诛杀反贼!有敢违抗者,诛杀九族!”

轰然一响,伪王的护卫官兵,居然各个丢下武器,逃窜而走。年轻武官带着弟兄们一拥而入,直冲逆贼寝室。

那逆贼仓皇而起,光着头,赤着脚,开门想跑,见有人来了,惊恐之间,既不知道反抗,也不知道跑,只有本能地用手顶着房门!

年轻武官带人冲进去,砍瓜切菜一样一顿乱杀。

逆贼格挡,翻滚,忽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刀,一刀砍了过来——

一声清响,砍中年轻武官腰间,却没有鲜血溅出。

年轻武官趁势追击,那柄曾经斩过鼍龙的钢刀,削铁如泥,砍下逆贼的头颅,甚至没有遇到半点阻碍!

“赢了!”

“赢了!”

“逆贼已经伏诛!”

他翻身上马,高举逆贼首级,穿过街道。一时间,军民人等,无不冲出房外,仔细查看,欣喜若狂。

跪拜磕头的人又哭又笑,趴了一地,欢声震天。这一场平叛,没有伤到任何百姓,连卖炊饼的早市都照样开张!

“真不错,真棒。”沈乐开开心心地跟在马后,看着年轻武官耀武扬威,持逆贼首级抚定城中;

看着他返回家里,和妻子四目相对,妻子松开裙刀,终于露出了苍白的笑容;

看着小儿子哇的一声,扑进父亲怀里;

看着他在灯下解开鱼袋,捧出那枚铜印:

“咦,砍坏了?”

沈乐伸头去看。铜印上,深深的一道刀痕,延伸在字迹上面。

想来,冥冥之中,就是这枚铜印,这枚治水的纪念、上官赠与的铜印,护住了他的性命,让他建功?

沈乐一时也为他高兴。年轻武官不由得更加振奋,朝廷封赏下来,他不为自己的恩荣为喜,反而请求上官:

逆贼刚刚伏诛,正好是趁机出兵,把逆贼割让给金人的关外四州,收复回来的时候!

“愿得马步千人,死士二百,赍十日粮可济!”

出兵!

出兵!

十战至山砦高堡,七日至西和,亲冒矢石,率众攻城!

这一战,金兵死者蔽路,节度使率众奔遁。年轻武官一口气升到中军统制,节制他打下来的重镇。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逆贼心腹想要为主子复仇,居然派人把他毒死!

“啊这……”

沈乐默默地看着满城缟素,军民人等恸哭一片,像是死了至亲手足一般;

默默地看着整支摧锋军满怀愤怒,几乎兵变;

默默地看着朝廷下旨褒忠,为他立庙祭祀,庙成之日,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默默看着百姓为他塑起了神像,把他斩过鼍龙的那把钢刀,刺过鼍龙的那把钢枪,甚至那枚裂了的小印,一起佩在神像上面,承受香火;

默默看着正殿侧殿,廊前屋后,百姓自发捐款,塑造了战死士卒的泥像,一起供在庙里;

默默地看着这座庙宇,一日一日香火鼎盛,甚至压过了城隍老爷的庙宇……

“好人不长命啊……就,怎么就这样死了呢……”

到这个时候,只能说,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死者一灵不昧,被大量百姓怀念祭祀,大概,也许,可能,是可以有点灵应的吧?

就像哪吒的庙一样,他死后,他的母亲为他立庙受香火,如果不是被李靖打碎了金身,哪吒本来也是能成神的?

沈乐久久无语。眼前一暗一亮,又回到工作室里。一排又一排的泥塑,扭头对着他看,眼珠子绿幽幽的,仿佛穿越了时空:

你看见了吗?

你知道了吗?

你了解了我们的来历,了解了我们的过往生平,了解了我们何以成神,了解我们守护的对象了吗?

沈乐闭上眼睛,长长叹息。他再一次向这些泥塑伸出手去,同时弥散开精神力,去感知它们的力量:

这一次,一种格外明晰的感觉,映入他心头。除了组成泥塑的泥土,水泽,草木;

除了泥塑当中一粒一粒的金属,泥像上的贴金,妆奁当中的金银首饰;

除了泥塑历经千年所受的香火,熔炼这些金银的火焰;

除了金木水火土五行,除了它们对大地、对水脉的感应之外,沈乐分明感受到了另外一种,非常鲜明的力量:

那是,百姓的仰慕和崇敬,百姓的爱戴和期望,百姓的寄托和嘱咐。

那是香火,又不是香火,那是信仰之力,也不完全是信仰之力。

简单地说,那是爱着百姓,爱着这片大地,为他们奋不顾身、英勇作战、做出牺牲,才能得到的回馈,才能凝聚的力量!

“我明白了……”

沈乐默默闭着眼睛,感受这些力量环绕在自己身边,却很难被自己调动,与自己共鸣。

我到底还是一个宅家分子,没有努力去帮助别人,没有为别人做出贡献;

知名度不够,没有接受别人的感激,也没有办法凝聚人心的力量吧?

“搞不定就搞不定吧……我也不强制你们帮忙,对不对?”他喃喃着,努力展开精神力,去仔细描摹妆奁修复之后,额外多出来的线条:

“大不了,我把你们的力量吃透了,把这些符篆线条吃透,直接发给特事局,让他们去折腾?特事局的忙,你们总肯帮了……”

那是国家机构,是国家力量的一部分。

如果你们心怀忠义,如果你们能和这种力量共鸣,那么,给特事局帮帮忙,应该不难?

他正在这样想着,铜片忽然轻轻震动了一下,吐出一股热流。霎那间,沈乐就感觉自己的视野无限拉高,无限拉远,直接扑进泥塑当中:

啥?

还有?!

或粗或细、或弯或直的线条绕着沈乐周围,形成一个特别繁杂的图案。

沈乐站在图案中心,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一个阵法上面,下一刻就要发动;

然而,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个阵法少了点儿什么。也许是少了枢纽,也许是少了一些本源力量,也许是少了控制它的东西……

有了这些东西,他大概能很方便地控制泥塑群,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在哪儿停下来就在哪儿停下来;

没有这些东西,他就得努力积蓄力量,靠自己的力量催动泥塑,很可能,还要靠铜片指路,才能偶尔动上一动。

这缺少的部分是什么呢?

沈乐一个泥塑一个泥塑地向前摸索。送嫁的队伍,从扛万工轿的轿夫,到骑马伴送的神将,再到热热闹闹的吹鼓手;

陪嫁的家人,从乘着小轿的侍女,到抱着猫——或者自己就是猫——在地下跟着走的侍女,再到一房一房的家丁仆妇;

一百零八抬妆奁……最后一抬是红漆棺材,那棺材已经现出了木头质地,他帮忙上过了好几遍漆……

最前面一抬是那枚小印……小印……

等等,那枚小印,还没修好啊!

那枚小印上的字迹,到底是什么字来的?

沈乐扑到工作台前,抓出几张小印的照片,在上面仔细添笔描绘。描一张,摇摇头,往旁边一扔;

再描一张,摇摇头,再往旁边一扔。

连续描了七八张,才算勉强符合记忆中的样子,再打了个格子,开始从头画起:

“这字……这最后一个字,应该是‘水’……所以什么水?治水?他那个上官送给他的,很可能真的是‘治水’这两个字吧?”

就是古代版本的治水纪念章之类的玩意儿了。沈乐把小印拿在手里,摩挲来,摩挲去,蘸一蘸印泥,往宣纸上盖一下,再往自己手上盖一下。

铜印十分抗拒,折腾半天都盖不下任何字迹,直到沈乐破罐子破摔,把铜片绑在它上面,拼命输入热流:

“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熔了!熔了啊!熔了重新打一个!!!”

熔了是不可能的,这枚铜印只是挨了一刀,裂了,它并没有少掉什么东西。

沈乐估摸着,他要是自己来修的话,大概会把铜印烧红,烧得软一点,再扔进某个机械里面,努力压平?

把那道裂口压实,压合在一起,然后,再一点点雕琢,一点点修复出原有的形状!

虽然这种修复方式,回到学校,一定会被老师打……

但是,熔了什么的,用来威胁这枚铜印,他还是能说得出口的。而铜印可能有点儿灵智,它居然也听进去了,有了反馈:

小印轻轻地震动了一下。很快,它开始奋力吸收沈乐供给的热流,像个漩涡似的,滔滔不绝地往里吸:

沈乐盘膝端坐,把丹田里金色圆珠的速度转到最快,都有点儿供不上它吸收的力量。眼看着就要吸得面青唇白,形销骨立,援军猛然到了:

【沈乐!坚持住!我来!!!】

噼啪一响,一道电光自空而落,劈在铜印上。

沈乐:“……”

小油灯你是想劈死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