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麻的,尖锐的疼痛从指尖飞窜向上。扎进脊椎,扎进大脑。
沈乐脑门嗡嗡作响。他下意识地想要缩手,想要撤回,却没能成功。手指反射性地蜷缩,贴在铜印上,握紧,嗯,握紧……
他终于想到了向阳给他的告诫,或者说,闲聊讲起来的,给他科普的安全生产常识:
“触摸带电物品,或者可能带电的物品的时候,一定记得手心向内,用手背去碰。
——触电以后,手掌会反射性地痉挛,握紧,这时候用手背去碰,就会自然离开电源,用手心去碰就会粘在电源上离不开……”
这是老电工的经验,或者可以说,是老电工用健康、肢体和生命,蹚出来的血泪教训。
沈乐一直没有当回事儿,反正谁来修电线都轮不到他修,真的全宅断电了,还有小油灯保驾护航,谁知道……
电流窜过手臂,窜过脊柱,沿着腿脚窜进地里,缓缓消失。沈乐在原地“嘶哈嘶哈”地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怒吼:
“青灯!你是不是要劈死我!!!”
【我不是!我没有……】
小油灯声音飞快远去。第一个字还在耳边,最后一个字已经远得几乎听不见了。
沈乐叹了口气,默默垂下眼睛,开始运功。热流连续运转几遍,在手臂、手指上冲刷来回,沈乐又丢了七八个治疗术,才长长透了口气:
谢天谢地,他已经今非昔比了,这一道闪电能让他疼痛,却不至于让他重伤。
自己运功转几圈,就基本上能够搞定,可以继续研究这枚铜印:
靠自己的力量注入热流,让它复原,似乎是不可能了。
沈乐把铜印拿到扫描仪前扫了一遍,发现铜印上的裂口,原来多大的,现在还是多大,没有任何改善。
悲剧的是,他现在用的这台扫描仪,是专门用来扫精细物品的,精确到0.01毫米……
而扫描仪上显示,铜印上的裂口,最宽的部位,甚至超过了3毫米。
也就是说,他要重复输入热流,至少300次,才能看到一点点效果。
沈乐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恢复速度,觉得这种修复方式不是不可以,只是消耗实在太大,必须作为最后的手段。
他摸出几块上品玉石,摆了个聚灵阵,让铜印浸泡在灵气当中慢慢恢复,自己努力去查资料:
修复铜印该怎么做?
修复破损的铜印,该怎么做?
修复可以成为法器的破损铜印,并且要保留它的法器功能,该怎么做?
这三个问题,层层递进,层层堆叠。沈乐卷起袖子,先复习本科生时代,学过的有关青铜器修复的知识:
首先,确定铜印的材质。它是纯铜?还是青铜?它的含铜量多少?含其他成分多少?
古代的铸造工艺,想要得到100%的纯铜绝不可能,它肯定有个配比。
这个简单,用仪器扫一扫就可以了,比如他那个长得像电吹风、却比电吹风大了几倍的手持式x光衍射仪……
其次,确定铜印的劣化情况。它上面有没有铜锈?有多少铜锈?铜锈到底是什么颜色?产生这种铜锈的原理是什么,这种铜锈含有哪些元素?
然后,才能通过这种分析,来确定怎样给它修旧如旧——做出一模一样的铜绿,也是铜器修复工作的一部分。
谢天谢地,这枚铜印光灿灿,明亮如新,上面没有肉眼可见的锈迹。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得用仪器仔细扫一遍。肉眼不可见,万一只是锈迹比较少,人的眼睛看不见呢?
再接下来,才是修复工作。对于变形、开裂铜器的补配,首先要进行整型——整型分为锤打法、模压法、工具法、加温法、锯解法;
整形完毕,对于缺损的部分,要重新做出来,以便给它补上。
补配的方式,有直接用铜片打制补配,有铸造补配,有用玻璃钢补配,有用铜片做芯,表层裹树脂的补配,最近还有用3d打印补配。
做出缺损部件之后,就是焊接,黏结或者机械加固,任何一种方法,都有五六七八个分支,不知多少要点……
沈乐看书看得欲仙欲死,看几页,一头磕在桌面上;再看几页,再一头磕在桌面上。
身边叽叽喳喳,小家伙们纷纷表示关心。罗裙送水打扇,兰妆扔出一个一个符篆,从窗外吹来花香;
小墨斗不知道该怎么好,又不能举起铅坠给沈乐捶背,只好悄悄约束手下的木工家什,这会儿先保持安静,不要吱嘎吱嘎干活;
就连之前闯了祸逃窜的小油灯,都小心翼翼跑过来,努力给沈乐出主意:
【不行你就把它放在这里,我来劈?我劈个千儿八百下的,看它能不能吸收能量,自己长好?】
“……你还是算了……”
沈乐有气无力地挥手。不是不让小油灯干活,奈何电流太粗暴了,不是可以细水长流的样子,而且对阴魂鬼物有明显克制作用;
万一它劈个千儿八百下的,没给铜印灌够能量,把铜印的灵性劈散了怎么办?
【那……去学校摇个教授来指点?】
终于下班回家,可以休息的小木偶,摇摇晃晃爬到沈乐膝盖上,伸开胳膊要他抱:
【学校里教授肯定能搞定……而且,你上次修画卷,不也是摇教授过来的吗?】
“我倒是也想……”
沈乐苦笑。摇教授不难,学校里有青铜器修复的专家,还有老师的老师,退休的老教授。
再不行,隔壁魔都博物馆,学校附近的国博,故宫,都有大批的青铜器修复大佬。
无论走学校的路子,还是走特事局的路子,都能轻易摇到专家。
“问题是,教授来了,给你上完课,你照不照他说的做?或者教授手把手教你,跟你说,来,就这样修,你修不修?”
【那就照他说的修啊!】
“哪有这么简单。”沈乐耸肩:
“这是法器,法器好么?用修普通青铜器的法子来修法器,修坏了怎么办?”
【那就……去隔壁坑师弟师妹们?】兰妆小心翼翼,继续提议。沈乐侧目:
兰妆你学坏了啊!
怎么开口就是个“坑”字!
我出课题,出资金,让他们帮忙干活,收取他们的劳动成果,这是双赢的事情,什么叫坑啊!
你来仔细说一说,什么叫坑!
“唔……我想一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把课题丢给他们的……”他用弯起的食指顶着下巴,拇指在下颌内部一圈一圈地转动着:
“扔个扫描件过去?还是直接下单,让人照样子铸造几个,丢给他们修?或者偷懒一点,3d打印几个?好像都不太难的样子……”
无非就是糟蹋掉一点钱。钱么,沈乐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决定了,就这么做!
他把铜印塞到机器下面,来来回回,无损扫描几遍,分析出它的金属含量。
然后,连金属含量,带扫描仪得出的外形,全部打包给师弟师妹们,发下任务:
“给我找个法子,把铜印修复完整!修复到它原来的样子,连铜印上面的字,也全部给我复原!”
项目奖金一万,研究过程中的支出不限,仪器随便用,工具随便用。任务挂出去,立刻有两个师弟兴奋地扑了上去:
“我的!我的!你不要跟我抢!——终于轮到我了!”
一万啊!
老板给的津贴,一个月只有三千,一万够三个月的津贴了!
可以买一个心仪的相机,或者出去长途旅游一圈,或者带着喜欢的女孩子,出去吃顿大餐,外带短途旅游一圈了!
“没人跟你抢。”实验室里年龄最长,负责维持秩序的,做瓷器方向的师兄往边上了一步。
顺便拦开一个做纺织品方向的师妹,和一个做书画修复方向的师妹,又把两个师弟拉开。
沈师兄这里,项目随机掉落,只要在这里干活时间长了,津贴总能蹭到一点:
“不要羡慕人家,你自己的活儿做好了没有?上次沈师兄发过来的,查铜印上面的印文,你们复原了没有?”
“还没有……”其中一个师弟愣了愣,扭头飞奔而去。
他对比了各种大篆,小篆,各种金石印文,各种青铜器上面的铭文,到现在也没完全搞明白:
“我只能确定,左边两个字应该是‘山’,‘水’,但是右边两个太难了……一直查不到……”
“那就去查!去翻书!去请教人啊!”师兄劈头盖脸地喷他:
“别到时候,他那边修复好了,问你印文,你心里还是没数!”
【所以他们就真的会为了这个吵架哎!】小油灯围观回来,叽叽喳喳,不停地把那边的情况学给沈乐听:
【不就一万块钱嘛!为了这点钱,吵吵嚷嚷,都快要推推搡搡了,何苦呢!】
“青灯……一万块钱还是很多的……”沈乐叹息地摸摸它:
“不是说你自己有钱了,就可以看不起一万块钱……不要说学生了,就算是上班族,月入五千的也只有2.2亿……”
【啊这……】小油灯呆了一呆。他现在对金钱已经没有概念了,他劈死几个妖怪,做几把桃木剑,都是几十万、几百万这样的进账;
一个月吃掉十万二十万的电费,根本看也不看,闭着眼睛让账户直接联动,直接让电费账户按月扣款就完了。
原来,还会有人觉得一万块钱,对他们来说都是很大一笔吗?
“当然是很大一笔了。”沈乐叹着气打开手机,顺手百度:
“你看,这2.2亿里面,还有60%以上,只适用3%的税率。也就是说,他们的月入……月入……”
又要查税率,又要查应税所得额,又要把年入和月入平摊,沈乐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有点手忙脚乱,不是一瞬间就能算出来。
反而是小油灯不知是连通电脑还是连通手机,总之,飞快得出了结论:
【月入不到八千!所以一万块钱,是他们一个多月,快两个月的收入了!怪不得要抢啊!】
是啊,怪不得要抢。
沈乐毕业的时候,仗着老板大方,给他们发津贴发得多,也仗着他省吃俭用,不该花的钱坚决不花,兜里也只揣了三万块钱。
而如果他考编成功,国博这样的,月入也就10k,好一点15k。看起来不少,在京城也就够活,想要买房,开玩笑吧!
租房都租不起好点儿的!
讲个笑话,幸亏他是学硕,隔壁专硕,对,全国top1顶尖学府的专硕,学校不提供宿舍,要在外租房!
还是一年有半年在外做项目,半年在学校上课,这半年还不是整段的,是零零碎碎拆开来的半年!
这样的租房,还得租整年,不可能今天租一两个月,回头再租一两个月这样……
小油灯蔫头耷脑地缩了起来,灯芯上面,银色光团缩成小小小小的一团,不吭声了。沈乐叹一口气,继续干活:
身为师兄,他也不能给师弟师妹们发太多津贴——这样会让学校,让学院,让导师都很难做。
提供住宿,提供免费餐食,一个礼拜有一顿灵气餐,一个项目视难度给个几千一万的悬赏:
这已经是最高的待遇了,再高,就完全不合适了……
他把“怎么修复铜印”、“怎么修复破损的铜印”这两个课题,扔给师弟师妹们,自己聚精会神,去研究“怎么修复破损的法器”。
虽说他以前都是用修复文物的方式,把东西直接修好,然后这个破损的法器就变成了完整、有灵性的法器。
但是,万一呢?
万一不行呢?
沈乐埋头在论坛当中狂翻。感谢特事局,感谢特事局挂出来的各种悬赏,特事局那些法器修复专家,还是很愿意写相关论文的:
不但有很多篇论文可以查,甚至还有人上传修复视频!
对,有只露手的视频,有露脸的视频,还有一边慢慢修复,一边仔细讲解的视频,看得他以为特事局新造了一个b站——
这些发论文的,发视频的大佬,大概,也许,可能,是靠这种方式打响自己名气,方便私下接活儿的吧?
就好像在b站上面发锻刀视频的,能有七八成都是阳江的大佬,顺着视频摸过去,都能摸到一个买刀、定制刀具的网店或者公众号……
沈乐一口气下载了七八篇论文来看,看完论文,再看视频。总而言之,法器修复的论文,侧重点和文物修复完全不同:
那些修法器的工作者,文章里,视频里,来来去去,都在讲法器里面的“符篆”、“结构”、“物性”之类的玩意儿。
简单来说,就是材料本身的性质,和能量的通路啥的,坚决不能给破坏掉了。
把物件外形修好的同时,还得把能量通路给修复了,给接好了。如果有电焊,或者其他焊接手段,沈乐猜测,他们会干脆用焊的?
奈何没有。这些论文里,视频里,大段大段讲的,都是“神念……”、“法术……”、“内力……”之类之类,各种奇妙的东西。
哪怕用光刻机刻符篆呢?
没有,啥都没有!
至于修复法器外形,这些工作者们,下手可粗暴了,比文物修复工作者粗暴得多。
那锤子该抡就抡,抡起来砰砰作响,看着像是“大锤八十”、“小锤四十”那样,抡一锤子收一锤子的钱;
该加热就加热,有用电炉的,有用燃气炉的,有用地火的,有弄只不知道什么妖兽在旁边吐火的,甚至,还有文物修复师自己吐火的!
沈乐看了半天,都没看到任何靠谱的温控方式,电炉好歹还能调整一下,燃气炉也好歹还有个按钮,然而旁边并没有温度显示——
连金属温度计都没有,这样修东西,真的大丈夫?
地火和妖兽吐火就更可怕了,完全靠修复师的一双眼睛,火焰啥颜色,就大概是啥温度,可以把东西扔进去烧。
沈乐看来看去,完全百思不得其解:
咱就是说,弄个温度计在旁边很难吗?
火焰颜色跳动的范围太大了!更不用说,各种金属扔进去,它还是有焰色反应的!
他忍不住跟小家伙们吐槽。身后一片沉默,好半天,兰妆幽幽道:
【沈先生,刚才您修复铜印的时候,也是靠自己的力量,拼命往里面输的……】
那也没有温度计啊!
还没有能量探测仪!
啥都没有!
论起靠谱来,您真的比他们靠谱吗?
【是啊!】
【没错!】
【就是这样!】
小油灯,小墨斗,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派了个代表过来摸鱼的玩偶柜,齐声赞同。
沈乐:“???”
你们就学会气我了对吧?!
他奋力看了半天论文和视频,感觉这些修复方式,还不如他自己折腾。想了想,还是觉得没把握,再打电话给合金大佬:
“老金,请教一下……”
“修破损法器?我一般不修那玩意儿……”合金大佬正守着一个有点眼熟的箱子,不断从里面捞灵金,嚼得咯吱咯吱响。
接到沈乐的视频,他努力咽下一口灵金,大大咧咧地回答:
“你知道,人心隔肚皮……呃,我不是那个意思,总之,我就是那个意思。
——破损法器吞到肚子里,要靠肚子把它修好,太难了,十个有七八个修不好。后来,就没人来找我了……”
沈乐:“……”
我就多余问你啊!
你来来去去就一招,直接吞下去啊!
“那个……话说,那些比较大的破损法器,比如盾牌、盔甲什么的,你吞不下去的怎么办?”
是把法器缩小,缩到能吞下去的程度,还是来一招法天象地,把体型增大一百倍?
“吞不下去就不修啊!”合金大佬理直气壮:
“怎么,你有东西要修?是多大的?要我帮忙吗?——要我帮忙就说话啊,别跟我客气,你送来的这箱灵金,很不错,很好吃!”
沈乐只好努力辞谢。辞谢完了,自己坐到铜印面前,开始奋力感知: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法器里的能量通路很重要。把能量通路修复了,这个法器就修好了一大半。
可惜,实在可惜,特事局并没有研发出能够扫描法器内部能量通路的仪器,或者说,没有研发出通用型的、针对所有材质法器的仪器。
尤其是金属质地,这玩意儿太抗扫描了,目前为止除了精神力,没有任何仪器靠谱……
自己扫就自己扫吧!
被小家伙们笑话就笑话了!
他端坐、入定,仔细感知。可惜画卷跟着云鲲干活去了,没法实时连通,实时投影出他扫描到的影像,实时让仪器复制;
沈乐就只能一点点感知、一点点记忆,一点点在脑海里勾勒:
最显著的,当然是印文的四个字。特别是“山”、“水”两字,勾勒出的能量通路,几乎真的形成了河流,真的形成了山峦;
而那个他猜测是“治水”的“治”字,别有一种动感,和一种沉重的感觉:
仿佛需要极大量的劳动,才能改易水脉的形态,才能筑起堤坝,拦起平湖,才能凿穿山骨,引水奔流;
仿佛需要极强的控制力,才能了解这一片山水的形态,才能让这一片山水尽在掌握,根据人的意志前行。
沈乐屏住呼吸,努力观察着它的样子,看一会儿,扑到电脑面前,勾勒几笔三维制图;
再看一会儿,再勾勒几笔。
那个“治”字,被斜劈了一刀,当中的能量通路大片断裂,只有少部分丝丝缕缕勉强勾连,给沈乐指引着方向:
把它们连起来就行了!
对,这样连起来就行!
只要连好了,就能完整修复!
“所以哪些跟哪些连起来?我这是要玩连连看吗?”
沈乐嘟囔着,努力观察,努力勾勒。全部勾勒完毕,他盯着面前半透明的立体模型,长长舒了口气:
“有模型了,再要试着修就容易了……丢给特事局,让他们做十个八个模型!”
很快,特事局的研究所里,又接到了一个单子:
“要用光刻符篆的方式,做几个破印章给他试手?”
“算了算了,沈先生的要求,还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