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是没有思路的。本文搜:看书屋 免费阅读
干活是还需要干活的。
这就是科班出身的好处,哪怕沈乐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修复这些金属片,也不妨碍他按部就班,把东西往仪器上放:
ct已经扫过了,x光衍射仪也扫过了,金属片上的线条——或者说,应该有的线条,也一条条标注出来了。
沈乐趴在电脑面前,看得如痴如醉。手指沿着图案上的线条,一条一条,轻轻抚摸过去:
“这里凹陷……这里也是凹陷……这条凹下去的线条,和被压扁的感觉不一样,弧度很特殊……”
“这里……一粒一粒的凸起,肉眼几乎看不见,ct下面还能扫出来……这个是很明显的联珠纹啊……就是不知道怎么做上去的……”
“这里凸起来了……凸起来的部分有一条影子……影子里是什么?”
沈乐对着ct计算出的三维建模图像转来转去,不得要领。想了想,又打开其他仪器给出的图像,加以对比:
“这个金属片,x光衍射仪扫出来的结果,绝大部分都是银。凸起来的那一条……是金……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这么密集……”
鎏金?镀金?错金?焊接?
沈乐用鼠标点着图像,转一个方向,再转一个方向。仔细看,银片表面的黄金,像一颗一颗小珠子一样,黏附在银片上;
再扫两遍,附近没有找到汞元素的痕迹。没有汞,意味着不是鎏金,有一点点铜,为啥会有铜,沈乐暂时无法判断……
“所以到底是什么工艺?这些小珠子,是一颗一颗焊上去的吗?啧啧啧啧啧啧……”
沈乐咋舌。这些珠子,在乌漆墨黑的,脏兮兮的金属片上,小得几乎没办法看见,需要ct扫描才能标注出来;
单单弄出这么小的珠子,那手艺就可怕了。现代的车床,车珠子,要达到这种加工精度,都非常吃力。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人用的,才会用这种麻烦的工艺啊……
沈乐仔细回想了一下,无果。之前大概是学过的,但是研究生分了方向,三年没碰,早就还给老师了。
没办法,只能跳起来翻书,翻资料,查论文。幸好特事局帮忙,给他弄了个知网账号,不至于再花钱去买论文电子版……
“嗯……唐代金银器……工艺……镀金、浇铸、焊接、切削、抛光、铆、镀、刻凿、锤揲、錾刻、镂空……”
他查书查得头晕脑胀。倒不是资料繁杂难找,而是图册上面满眼金光灿烂,论文标题上面,几个字来来回回:
“何家村、何家村、何家村、何家村、法门寺、法门寺、法门寺……”
还有金,银,金银,金银器,金银器。看到后来,沈乐头昏眼花,两眼直冒金星。除了那几个关键词,感觉什么字都不认识了……
“还好我只是看论文,没有自己上手去修。话说,修复何家村金器的时候,还有修复海昏侯墓金饼的时候,那些老师们是什么心情啊……”
那些金饼,一个个圆溜溜,光灿灿的,放在博物馆里,任何时候都是人流量最大的展柜。
沈乐上次去逛展览,还听见有参观者念念有词:
“900块钱乘以300克……一块金饼就20多万……”
他们接踵摩肩,把自己的脸和鼻子压在玻璃上,试图离那些黄金稍微近一点儿。
让人悲伤的是,这样做的结果,只是感觉自己距离它们更加遥远了,想要碰到,遥遥无期的节奏……
沈乐当然不至于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拥抱这些金饼,事实上,他如果高兴的话,大可以购买一批金条,沉甸甸地,在家里堆成一个漂亮的山子。
但是,他个人的注意力,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干扰了。
沈乐放下资料,出去转了巨大的一圈。微信步数刷到朋友圈冠军,吃掉整整两斤泉水羊肉,才抚平心绪,一头扎进论文当中:
啊,唐代金银器,对于金珠的运用,已经达到了一个非常出类拔萃的地步。
光是细小金珠的制作方法,就有泼珠法、炸珠法、吸珠法和吹珠法四种。
至于到底是哪一种,光靠看资料,沈乐是猜不到的,他可能还需要反复尝试尝试,自己来回多搓几个,才能搞定。
毕竟,那金属片上面的珠子,估计掉落了一半,需要他一点一点补齐,不是吗?
沈乐吭哧吭哧,埋头苦干。用各种仪器全部扫了一遍以后,他终于对手头的金属片,有了点儿完整的认知:
“这些金属片,之前是一面朝里,一面朝外的。虽然表面脏了、锈了、糊了,肉眼看不清楚,显微镜也看不清楚,但是……”
放到ct下面,还是能揭示它的奥秘的。一面痕迹杂乱无章,而另外一面,存在规律性的痕迹。
沈乐试探着为它清洁、除锈以后,在高倍放大镜下,那种规律性的痕迹,便显示出了真身。
“这是捶揲的痕迹啊。”
敦煌研究所的白教授看了一眼,就非常肯定地下了定论。见沈乐还有点不信,他笑了笑,哗哗翻图册:
“你看多了就知道了——看得不多,光背图册,是有点麻烦,没有直观的认识。你看,这是何家村出土素面金盆上的捶痕……”
他展示的不单是图片,更是论文。沈乐对着那模模糊糊的,不知道怎么拍出来的照片,脑袋一点一点往下垂,眼睛都要贴在上面了。
看来看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哪里如论文中写的一样,“仔细观察可见清晰的捶痕”——
哪里看得出是捶痕啦!
这么模糊的线条,也能算清晰吗?!
“去看何家村的真品比较麻烦——你动用一点关系,也许能看到,但是千里迢迢的,老头子可不陪着你折腾。”
白教授笑呵呵地拉着他进入工作室。沈乐一边走,一边默默点头:
何止动用“一点”关系啊!
这种高等级的、展出中的珍品,?他的导师想要看到,都要走很多流程、通过很多道审批,依靠学校教授的身份才行。
像他这种,不在体制内,不在学术圈里的纯散人,就只能期望特事局足够给力了。
要不然,想看到东西容易,想要旁边还有一位老师,手把手地给你讲,做梦!
“来来来,你来看研究所里修复的馆藏品。”白教授打开柜子,小心翼翼地请出一个银盘:
“来,仔细看,认真看。实在看不出也可以摸一摸,但是,要戴着手套,避免把手汗沾染上去……”
那我还不如不摸了呢!
我用精神力探查不香吗?
沈乐默默吐槽,却也感激老教授的情分。这种藏品,哪怕在修复当中,也不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能摸到的:
即使是所里的学生,也不代表人人能上手。你是哪个方向的?哪个教授带的?啥?织物方向?织物方向你来折腾金银器干嘛?
走开!
“啊,这上面……”
沈乐举着高倍放大镜仔细看去,果然看到了上面一道一道,一丝一丝的痕迹,重复,规律,与众不同。
他紧紧盯着那些痕迹,眉头紧皱,仔细揣摩。好一会儿,右手举起,虚空捏了个锤子,一下一下,虚虚敲打:
“咚!咚!咚!”
手上敲打,嘴里嘀咕作声。白教授往后退了一步,看着沈乐出神地自顾自虚空开锤,皱纹堆叠的脸上,漾起一丝满意的笑容:
挺好,挺好。会做这种动作,就是在用心了,揣摩进去了。当然……
“小沈啊……”等沈乐回过神来,老教授慢悠悠地调出几张先前拍过的,高倍放大之下的照片,点击,打包,发到他邮箱:
“纸上得来终觉浅。你虚空模拟一百次,不如找个银片打一打,打过一轮,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知道了,教授!”
沈乐恭敬一礼,闪身走人。打是肯定要打的,但是,在打银之前,他希望尽量找到方法,能够还原这些金属片的本来面目。
当然,是用法术以外的办法,老教授们能做到的,他应该也能做到——
不能样样都用法术啊!
靠着对捶揲痕迹的辨认,沈乐很好地将金属片的正反两面辨认了出来。接下来,要确定金属片外观,就只需要对准正面扫描了:
“可以发现,特别是上面的残留,扫出了一些绿松石的痕迹,而且相当大……”
他在纸上刷刷地画着草图:
“两个指肚大小的绿松石痕迹,深深嵌入金属片的凹槽当中,旁边还有一些小颗的绿松石。很明显是用于镶嵌,而这个镶嵌的作用是……”
眼睛?
猛兽的眼睛?
沈乐想来想去,在桌上的图册里一顿翻,翻出一张图画。那是郑仁泰墓中出土的一座涂金釉陶俑,该陶俑两肩上披着两重披膊:
上层作虎头状,下层的披膊则从肩吞的虎口中吐出,既是为了美观,也是为了震慑敌人。
而两颗指肚大小的绿松石,大概就是肩吞上面,咆哮的猛虎。至于为什么两边虎头,只有两颗绿松石……
这金属片不是散碎丢失了很多吗?
“比较值得注意的是,绿松石在唐人当中,并不是流行的装饰用珠宝——吐蕃人更喜欢这种宝石。但是,算了,等复原以后再看吧!”
万一复原之后,这个肩吞,会自己告诉我它的故事,告诉我它是从哪儿来的呢?
沈乐不断写写画画,不断给这些零碎的金属片增添资料。折腾了大约一个礼拜,心里大概有点儿数了。
接下来,就是要尝试打制银器,来尝试恢复它原本的形状……
沈乐果断弄了一套打银的家什。木砧,铁砧,打金锤,胶锤,练习模具,錾刻板,錾刻台,錾刻夹,手镯棒,戒指棒,之类之类的。
淘宝下单,三天到货,满打满算只要几百块钱,还赶不上。接下来就是……
“咚!”
“咚!”
“咚咚咚咚咚咚!”
歪了,又歪了,这一锤还是歪了。为什么打个银器这么难?
明明我的要求也不高,我只想照着视频里面的解说,打个一模一样的素面银碗,最简单的工作了,为什么还是这么难?
难道我太高估自己了,我应该从打制银戒指开始?
明明我经过铜片的这么多次加强,我眼准,手稳,身体素质,应该远远在正常人之上的!
沈乐不服气地尝试了一次又一次。买来的银片全都打成了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拿去贩卖鬼都不要,只好按照白银价格回收的样子。
他无奈地往后一躺,开始翻手机:
“我记得……南华街上面,我有些房子是租出去了?好像租客里面有个银匠?不知道他肯不肯教我?
——之前出租房子的事儿,我是交给谁来着?顾玉林?章秉信?还是老板娘?”
坏了,基本上忘干净了,我连我收的是人民币还是特事局积分都没印象了。
反正当时把房子租出去,似乎也就图这条街上有点人气,不至于空荡荡的像条鬼街。
至于租出去多少钱,嗯,反正也不差这点钱……
“对,是我经手的。”万能的顾玉林,居然真的是他帮忙找租客的。可怜好好一个特事局的员工,都快要混成他的私人助理了……
沈乐在心底汗了一下,默默提醒自己,要记得时不时带点手信给人家,灵草灵果什么的。
成了自己的助理,他大概十年二十年别想挪位子了,什么升职加薪,什么在更大的城市有更好的发展,想都别想。
既然如此,自己总该补贴他一点吧!
“问问那个银匠,能不能教一点最基础的打银手艺?还有报酬?没问题,我去问!我估计他肯定愿意的……”
别说给报酬,就算沈乐一分钱不给,您知道有多少人要哭着喊着贴上来吗?
瑜伽馆那只猫妖,已经在我这里放了好几张会员卡,暗示我送给您一份了;
卖皮具的那个牛妖,也送了我两只包包,三根皮带,问了我好几次,能不能把礼物送进大宅了;
扎纸匠是真的没办法,产品太不吉利,抱不上您的大腿……
顾玉林一边打电话一边腹诽。很快,他就给沈乐回电:
“他同意了,他问要不要直接飞过来……”
“不用!我回去就行了!”
这些妖怪维持一家小店,好辛苦的。要备料、要压货、要宣传、要应付各种检查、还要给自己交房租——虽然房租也并不多。
什么小店,禁得起无故闭店一两个月!
说走就走。沈乐向老教授告辞,背起行李,走地脉传送,直接就回了珠溪镇大宅。
顺着门牌号摸到银店,银匠正穿着个皮围裙,坐在店门口表演现场打银,抬头一看,手上节奏当场乱掉,一锤子就砸到了自己手指:
“嗷——”
“受伤了吗?要不要去医院?”
沈乐吓了一跳,手上当场就捏了一个治疗术。银匠赶紧蹿起来,双手乱摇:
“不疼不疼!没关系!您进来!进来!”
他拽了沈乐进门,脚下一挑,将打银用的小桌子、小铁砧、整个套件全部挑了进来,稳稳落地,顺手拉上卷帘门。
沈乐还想问一声“这么淡薄的卷帘门能不能防得住贼,”目光一掠,门上光华内敛,这一片一片的卷帘,分明刻满了符篆……
“大佬您请,您请坐。”小银匠拉了把折叠椅过来,殷勤送到沈乐面前,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
“这个卷帘门是我自己打造的,上面所有的符篆,都是我一锤子一锤子砸进去。就这个店,平时看着像是旅游街,到处都有的银器店,其实;”
他自豪地冲进内间,片刻,拎了一个巨大的箱子出来:
“卖护身符,卖各种制式防御法器,定制法器才是主业!您不用担心我耽搁生意,我这一行,开张吃三年!”
沈乐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目光垂落,继续盯着那只被砸了一锤子的手。银匠低头笑了一下,伸手到沈乐面前,拳头一握、一伸:
沈乐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粗糙褪皮,还有些疤痕的手,变成了一只带着云纹的……
方牌?
“劳您关怀,我的原身是一只炼器炉,在原主手里打了不知道多少东西,忽然悟透灵机。区区一个小铁锤,打给凡人看的,打不伤我!”
沈乐向他举了个大拇指。背后窸窸窣窣,小墨斗从背包里冒了出来,挥舞铅坠,在沈乐头顶上转了一小圈:
【您好,我是郑墨!很高兴认识您!您也是工具成妖啊?我们以后能经常交流吗?】
“当然可以!”银匠微微一惊,赶紧钻进里间,又拖出来一套打银工具:
“我姓卢,外人叫我卢员外,您喊我小卢就可以——您要一起学吗?这套工具您先用着,不合手的话,我们再换!”
沈乐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学着卢员外的样子,穿上皮围裙,戴上皮袖套,像模像样地放好银板,拿起打金锤。
卢员外在旁边拿起工具,轻咳一声:
“我先来做个示范。首先,拿锤子不要握末端,要握三分之二的地方,这样发力最舒服。手握得不要太紧……啊这,郑墨你随意就好……”
沈乐一扭头,旁边飘起来一只锤子,正是郑墨这一家,木工组当中的一个……
必须说,有人教和没人教,完全两样。简单的一个捶揲工艺,先用哪种锤子,后用哪种锤子,锤子的轻重,落点,方向,都有所不同。
卢员外先不让沈乐打制银板,而是拿过一根银条,让他尝试:
“这里是做簪杆,咱们把它砸扁了就行。注意用力均匀,敲出来的簪杆宽度一致,细看簪杆上面,锤纹间隙、深浅也要一致。
来,你看,这是我手工打出来的簪杆……”
沈乐接过簪子反复看,来回看,再用精神力渗入其中,观察簪杆一次一次接受锤打的受力变化。
全部看明白了,再把簪子递给小墨斗,自己拿起锤子,想了半天,试探着打出第一锤。
卢员外在旁边不停指导:
“别急,慢慢来,用力要匀。脊背挺直,手掌不要握得太紧,放松一点,注意呼吸……呼……吸……呼……吸……”
砰!
砰!
砰砰砰!
沈乐紧张得自己一身是汗,好不容易把簪杆从头到尾,锤打一遍。低头看,这里宽,那里窄,这里高,那里瘪,歪歪扭扭,惨不忍睹:
“呃……”
“没事,没事,咱们再打一根。这个不难的,唯手熟尔。”卢员外立刻奔了过来,又递给他一根银条。
一回头,身边砰砰砰砰,敲击声均匀稳定,正是小墨斗在指挥着它属下的锤子,一下一下,打得从容不迫……
沈乐:“……”
我的小家伙们,学习进度远远超过我了怎么破?
他高强度打了一周,终于略略学会了搂、墩、闪、光四种捶揲工艺的技法,能够打出一个基本光洁的素面银碗。
至于法门寺银芙蕖那样,内外三层,总共十六瓣,翻卷的荷叶其薄如纸,稍受震动就可摇摆的作品,做梦吧,再练十年也未必能做到。
即便如此,沈乐也觉得,自己差不多可以尝试着修复金属片了——按照卢员外的说法,剩下的都是水磨工夫,可以慢慢练习。
沈乐在研究所给他练手的,灵力过高以至于封存的东西里面,找了一些还没修复的银器碎片,开始小心尝试:
清洁术,清洁术,清洁术。全部清理干净,注入金行灵力让它除去锈迹,然后,感知它曾经被捶揲的痕迹,小心开始整形复原。
一开始歪歪扭扭,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修了三五个银牌、银饰片、银盘子以后,已经找到了感觉:
“当!当!当!没错就这样子,顺着这个势头往上打,就可以把它打回原来样子的!”
沈乐信心十足,把研究所给他的练手工具一扫而空。摩拳擦掌,开始给金属片整型复原。
叮叮当当,打成原来那种凹凹凸凸,自然流畅的形状以后,拼来拼去:
“如果是个肩吞的话,它全部拼起来,应该适合肩膀线条……所以谁来借我一个肩膀?”
面前啪嗒一声,然后轰隆轰隆,越来越响。沈乐一扭头,看到一个挺胸凸肚的泥俑站到他面前,努力耸肩:
“你?滚啊!你肩上那么大的肩铠自己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