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鹿伴 作品

第158章 先囚冯保

“这下张家完咧。”

“嘿嘿,街口的道爷前两日还想赊账买我家的肉,还好没有赊给他。”

正一教道士的命运和京师百姓的关系不大,众人乐于吃瓜,想看看道门魁首触了这个霉头后,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殿试结束后,京师市井的百姓就已经知道了皇帝出的三道题目。而中间那一道与祥瑞相关的问题,显然就是剑指前些日子刚刚进献过祥瑞的张家。

三百零一位入殿士子的答案各不相同,但是总体上,都是秉持着较为统一的态度——因为朱翊钧发放的《实学新义》中就明确提及了相关的内容。

即便是最早交卷的汤显祖,也是大致翻阅了此书,才敢下笔答题。

书上写道:

“从史书记载上的内容来看,华夏数千年历史,灾祸频发,难道都是君主失德所导致的?

上古之时,有大禹治水传说。

尧舜在位,洪水滔滔,天下九州,皆成泽国。鲧和大禹父子俩治水十余年,方才成功。

这种影响全天下的可怕洪水,从那以后,再没发生过。

论起灾祸之剧,放眼数千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难道说是尧舜失德,方才导致了洪水?”

在书中朱翊钧偷换了概念,毕竟在尧舜禹的时代,所谓的华夏九州其实并没有那么大,就是黄河流域附近地区,最多再笼罩部分外延区域。

那时候的黄河尚叫“大河”,还不够黄,黄土高原的植被还算茂密。所以就朱翊钧的估计,这场洪水大概是地球变暖,冰河期时代的冰川融化,外加气候异常降雨过度综合导致的。

所谓的治水十年,更可能是夸张说法。

年代太过久远,全世界都有类似大洪水的记载,具体真实情况,已经无法考证。但是数千年来,类似这种黄河、长江洪水爆发,蔓延周边数百里百姓的洪灾,其实并不少。

只是中华的国土面积,已经今非昔比,怎么都不可能再有那种深远影响。

尧舜禹可是儒家明确供起来的圣君,得到了孔子的高度称赞,极其崇拜这几位君王,对于传说中的禅让制度,心向往之。

当年王莽篡汉能够成功,很大程度上就和那个时候的儒生狂热相信这种传说有关。朝野上下都不相信汉帝能够解决当时的社会矛盾,便放任王莽去尝试改动。

就像阿根廷选米莱一样,万一真能成呢?

当然,伴随着王莽复古施政的失败,在那之后,改朝换代只有强硬的暴力,即便是外戚,也没有过王莽那般宽松的环境了。

这种儒家理想社会虽然破产了,可是尧舜禹的圣王名声却流传至今。

若是说他们失德,简直是在和数千年的中华传统作对。

尧舜禹不能错,不可能失德。

至于孔子,虽然在《春秋》中写了“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

然而孔子还有一言,子不言怪力乱神,在他那个时代,对于所谓的天人感应,还没有明确的认可,只是一种猜测,只是借此来劝诫君王“正刑与德,以事上天”。

汉文帝被那么推崇,依然出现不少当时被认定的灾异,就连日食都成了他下罪己诏的理由。

朱翊钧便借题发挥,认为这种理论就是存疑的,加上了许多荀子等先贤的学说。

按照实学的精神理念,一种东西到底是不是灾祸,也是可以进行实际验证的。

如果说日食这种天文现象,其原理和成因早已经通过实验进行了验证,不过是月球跑到了太阳和地球的中间,将阳光挡住,钦天监甚至可以对于日食的发生进行推测预言。

月食也是类似情况。

一点实质性的破坏没有,纯粹是自己吓唬自己,这类东西就不该被认定为灾祸。

汉文帝虽然是明君圣主,奈何古人不晓天文,方有此误解。不应该因为汉文是好皇帝,就觉得他所说,他所做都是对的。

进而他推断,洪水和地震等情况也是如此,不过是某种自然现象,虽然会造成破坏,算是灾祸,但其成因,如同日食月食一样,都是可以解释的。

洪水相对简单,古人能够治河控制洪水的发生,对其成因,也是进行过相应的总结,都可以被放在实学的范畴内。

尤其是朱翊钧还在书中详细描写了“降雨的成因”,水的结冰、蒸发、凝结等相关原理。现在的人们难以直观的理解水蒸发后在天上形成云,至少在洗浴、做饭的时候,能够看到水雾,在一些潮湿的地方,房顶有水凝结滴落……

唯独地震,是目前的科学水平没法明确解释的。

古人们认为原因是天子失德、奸臣当道等等,而且伴随着嘉靖三十四年的陕西大地震,这种误解被进一步加深。

那时候正好就是所谓的昏君和奸臣当道的时候。

朱翊钧虽然以前做过一些公开的小实验,用木板、土块,甚至是棉被进行模拟,表示地震的成因,很可能是大地在进行运动,然而目前仍旧没有得到广泛认可。

好在并非只有昏君称帝时,才会产生灾祸。

历朝历代,无论君王得到了后世的赞扬还是诋毁,都有可能存在风调雨顺和灾祸频发的年份。

终于在最后,董仲舒明确提炼出来的“天人感应”,受到了朱翊钧的严重质疑,在书里被皇帝明确否定。

其实质疑董仲舒理论的人一直没有断绝过,汉代王充就曾认为,上天没有人性,不该被凡间的人“拟人化”,有某种特定的意志好恶,反对有神安排世界的命运。

虽然他那个时候还有很大历史局限性,但是至少已经起了一个良好的开始。这些董仲舒的反对者,都被朱翊钧从浩如烟海的书册中翻找出来,成为支持自己的佐证。

类似的还有五德终始说,从邹衍利用五行相生相克的说法,结合阴阳、天人感应这两大理论,构建出王朝更迭换代的理论后。秦汉到唐,都被历朝历代的君王推崇。

然而宋代开始,就有欧阳修等人开始质疑五德说,“凡为正统之论者,皆欲相承而不绝。至其断而不属,则猥以假人而续之,是以其论曲而不通也。夫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斯正统矣。”

为了谋求王朝的延续性,强行和前朝拉扯关系,根本不管得国的方法到底是否光明正大。很多时候都是强行硬蹭,不断修改这一套说法,让其破绽越来越多。

尤其是宋代的很多儒生因为辽金的关系,很在意华夷之分,接受不来南北朝、五代以来那些胡族王朝也能被归纳到五德的理论里。

于是五德学说,在宋时就逐渐衰落。

蒙元灭宋后更是完全不在乎这一套五德的说法,朱元璋建立大明后也是如此。

在公开的诏书里就明确写着“盗贼蜂起,群雄角逐,窃据州郡。朕不得已,起兵欲图自全,及兵力日盛,乃东征西讨,削除渠魁,开拓疆域。当是时,天下已非元氏有矣……朕取天下于群雄之手,不在元氏之手。”

他就认为争权的合法性,从继承前朝,变成了自己努力、凭借功绩获得。

朱翊钧对此十分认同,他得享帝位,虽然是源自“父子继承”,然而自己能否坐稳江山,完全无法凭借虚无缥缈的鬼神、气运,只能靠自己努力创下功绩。

让百姓生活的越来越好,让大明蒸蒸日上。

所以朱翊钧在书中就借着洪武太祖的例子,彻底否定了董仲舒的天人天人感应论。

虽然书中的很多内容,朱翊钧都曾经公开宣扬过,但其中一些敏感、容易引起争论的部分,还是第一次公开刊印。

正因此,朱翊钧觉得,从今以后,自己引领的这一派实学,可以彻底和传统旧实学说再见了。以后的实学,将逐渐从儒家彻底脱离出来,不再是儒学中的一个派别,而是演变成有中国特色的推动科学技术进步的新学说。

皇帝都明确否定天人感应了,祥瑞的理论根基,自然也是荡然无存。

为了考中进士,这些士子连考官的文风喜好都得研究揣测,更不会为了坚持心中的理念,特意违逆皇帝了。

更何况,还有前些年否定道君皇帝所延续下来的传统观感。

三百零一份卷子,细节略有不同,但是总体上都认为当今陛下的功绩早已经体现,体现在国库、边疆、百姓等方方面面,完全用不着什么所谓的祥瑞。

而且怎么除了张家,别人都没找到祥瑞?

很不寻常,有着浓烈的人为造假嫌疑。

还有人想到了当年的旧例,嘉靖时地方大旱,龙虎山张家就曾经进献过极其罕见的双穗禾,认定是预示着丰收的祥瑞,哄得嘉靖高兴。

实际上呢?

还是继续干旱歉收,没有什么变化。

或许诚如当今陛下书中所言,双穗禾的成因,源自他处,而非政通人和、丰收与否的标志。

龙虎山张家要么是道行不深,学艺不精,要么就是有意欺君罔上。

这三百多份卷子最终的结论都差不多,请求陛下严查龙虎山张家!

朱翊钧虽然耍了一些手段,然而还没到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地步。

正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这三百零一人白纸黑字的明确态度,已经能够代表当今读书人的意见。凭借着这些公开的文字,无论朝野,都没谁敢上疏反对。

即便是当初曾经提议,要恢复龙虎山张家地位的官员,也都纷纷上疏请罪,主动认错,免得被牵连。

不过张家毕竟是千年的世家,影响力极其深远,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吵架灭族。朱翊钧只是顺着“民意”要求严查,派出大队人马前往江西,先把他们查一个底朝天,再判断最后的处理意见。

虽然最终的处罚还没有下来,但是明眼人都知道,经过这次的折腾,张家肯定是完蛋了。

毕竟皇帝已经下旨公开斥责,他们还能翻了天?

……

“利令智昏啊……”

冯保脸色煞白躺在床上,他盖着厚厚的被子,却不住的发抖。虽然有御医前来为他诊治开药,然而只能治疗身体,却治不了心病。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现在深感后悔,后悔自己收下张家的重金贿赂,多次替他们说话。

自己原本还以为,万岁爷恼怒京师佛教的迅猛发展,打算用道教进行制衡。结果当殿试的题目出来后,他就已经隐隐发觉到了不妙。

很显然,皇帝不喜欢佛教,但是对于嘉靖朝惹出了不少乱子的道门,同样没什么好脸色。这一次龙虎山张家算是撞到铁板上了,可惜自己已经深入局中。

当他探知到士子们的答卷内容后,更是吓得生病昏倒,一连数日,都没有出屋,只得告病,暂时回到宫外的大宅里。

这时候的人们对于风水养生,别有一套理论,不管多大房子,卧室的空间都很窄小。

这是因为人们觉得睡觉的时候,控制不住体内的“气”,会向四处逸散。屋子太大的话,睡觉时候,气场无法凝聚,会让人逐渐变得虚弱。

冯保这一处卧室,面积不大,十分紧凑,满满的药味。

虽然药味太重难闻,让人呼吸不畅,但此时竟然给他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冯保突然希望就这样继续躺着,让万岁爷忘了他的事情,免得受罚。

“老爷,田中官来了。”

太监田义如今同样升入了司礼监,地位不比冯保低多少,他作为皇帝的代表前来探望冯保。冯保当时一个激灵就要从床上起来。

田义为人谦和,虽然近几年远比冯保更得皇帝的信任,却没有变得跋扈,只是这一次,态度有所转变,变得很是冷淡。

“陛下有口谕,冯保身为司礼监掌印,不思尽忠职守,反而收受他人贿赂,数年来包庇下属亲信犯下许多不法之事,如今遭人揭发,朕震怒。特令冯保暂时居住在家,不得外出,待查明真相,一并处理!”